我去過兩次華爾街,第一次是以遊客的身份。那是傍晚時分,天上下著瓢潑大雨,雨水不停地倒灌進華爾街地鐵站,連鐵道上都滿是積水。所幸大雨不久就停了,我就小心翼翼地繞過積水,慢慢走上百老匯與華爾街的交界處,擡頭就看到了著名的三位一體教堂(TrinityChurch);早在華爾街還是一堵破爛不堪的城牆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附近的標志性建築了。
現在,三位一體教堂的正前方是紐約證券交易所(NYSE),背後是美國證券交易所(AMEX),左右兩側都是高聳的寫字樓,只有週圍的一小塊地方還保存著17世紀的花園和墓地。從教堂門前穿越百老匯,就算正式進入了華爾街──這條街又短又窄,街口設下了重重路障,街心正在進行翻修,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積水。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如臨大敵地站在紐約證券交易所門前,他們的頭頂是一幅巨大的美國國旗。除此之外,這條街上的人似乎都是遊客,從他們的著裝和神態就看的出來。路邊的櫥窗並沒有寫著高盛、摩根士丹利或美林等如雷貫耳的名字,反而貼著咖啡館和健身俱樂部的廣告。除了德意志銀行,我在這裡沒有發現任何一家投資銀行的名字,更不用說共同基金或對沖基金了。
總而言之,現在的華爾街只是一個旅遊勝地,經常有成群結隊的外國人帶著敬畏的表情到此一遊,希望看看“全世界的金融中心”是什麼樣子;然而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荒廢的商業區,幾棟陳舊的摩天大樓,以及許多露天茶座或咖啡館。紐約證券交易所現在已經不允許遊客進入了,所以華爾街的旅遊價值也殘存無幾了。
後來我又去了一次華爾街,這次不是去觀光,而是到三位一體教堂聽牧師講道。這個教堂的建築非常獨特,一磚一石都值得仔細觀賞,外面的花園裡還有著名的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漢密爾頓的墓。幾步之外就是喧鬧的街道,各種車輛日夜不息的經過,反而更加襯托出教堂本身的神聖與靜谧。據說,在華爾街還沒有淪落為旅遊勝地的時候,銀行家和基金經理們經常利用中午休息時間來這裡做禱告,然後再回到證券市場的血腥絞殺中去。
早在二十年前,許多金融機構就已經離開地理意義上的華爾街,搬遷到交通方便、視野開闊的曼哈頓中城區去了。華爾街附近擠滿了古舊建築和歷史文化街區,道路也像蜘蛛網一樣難以辨認,實在不太符合金融機構擴張業務的需求。“911”事件更是從根本上改變了華爾街週圍的格局,有些機構幹脆離開了紐約這座危險的城市,搬到了清靜安全的新澤西。現在,除了紐約聯邦儲備銀行之外,沒有任何一家銀行或基金把總部設在華爾街。在著名的“華爾街巨人”中,只有高盛和美林還堅守在離華爾街不遠的地方,其他巨人都已經搬遷到洛克菲勒中心、時代廣場或大中央火車站週圍的繁華商業區;即使是高盛和美林,也已經在曼哈頓中城區購置了新的豪華辦公室,不久就要徹底離開舊“華爾街”了。
但是,人們甯願把這一切稱為“華爾街”。在洛克菲勒中心的辦公室裡,人們閱讀的仍然是“華爾街日報”;在國會聽證會上,美聯儲主席仍然關心著“華爾街的態度”;在大洋的另一側,企業家們的最高夢想仍然是“在華爾街融資”。無論地理位置相隔多遠,人們在精神上仍然屬於同一條街道──在這條街道上,所羅門兄弟曾經提著籃子向證券經紀人推銷債券,摩根曾經召開拯救美國金融危機的秘密會議,年輕的文伯格曾經戰戰兢兢地敲響高盛公司的大門(日後他成為高盛歷史上的傳奇總裁),米爾肯曾經向整個世界散發他的垃圾債券;在這些神話人物死去幾十年之後,他們的靈魂仍然君臨紐約上空,附身在任何一個年輕的銀行家、分析師、交易員、經紀人或基金經理的身上,隨時制造出最新的金融神話。這就是華爾街。
昨天晚上,我和一位共同基金主管共進晚餐。他已經在華爾街工作近三十年,兩鬓卻沒有一根白頭發,話語裡還透著年輕人一樣的熱情與自信。他一邊喝著白葡萄酒,一邊興致勃勃地回憶自己在中國的經歷──“當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時候,浦東還沒有一座高樓,現在它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接著,他提到自己曾在台北出差的時候與紐約的證券分析師召開電話會議,當時台灣時間還是淩晨4點,窗外台風大作,整個酒店似乎都要倒塌下來,“那滋味可真令人永遠難忘!”他大笑著總結道。
在談到許多工作話題和政治話題之後,我問他:“你是一個華爾街瘾君子(TheStreetAddicted)嗎?”我這樣問是有所指,CNBC有一個著名的證券分析節目,主持人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對沖基金經理,他寫了一本非常自大的書,名字就叫“華爾街瘾君子”,也就是對華爾街上瘾的人。每次我看到他的電視節目,就覺得他像個野人,拿著一只香蕉跳上跳下地怒吼著,用尖銳甚至粗俗的語言喊出他對證券市場的看法,那種表情簡直可以讓好萊塢的所有喜劇明星黯然失色。許多人告訴我,這家夥是個徹底的瘋子──不過大家還是喜歡看他的節目,分析師尤其愛看,他們覺得這個華爾街瘾君子真是個了不起的超級智者。在這裡,瘾君子究竟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我不知道。
出人意料的是,我面前的這位基金主管非常愉快地說:“是的,我就是一個華爾街瘾君子。華爾街真夠勁。你知道,在這裡,這麼多富有才華的人在處理這樣巨大的財富,他們創造著效率,也賺取著金錢;但是最重要的是,我感到這一切都很有樂趣。”他喝完杯中酒,用激動的語氣繼續說道:“每天早晨,是什麼在支撐人們起床投入工作,去管理那些無窮無盡的資產,去為那些企業融資呢?如果你不熱愛華爾街,你根本不可能堅持下來!所以唯一能夠做出偉大事業的是對華爾街上瘾的人,華爾街從事的一切工作,對這種人來講都如此有趣,以至於無論多麼繁重的工作,都不覺得累了。我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反正我願意做華爾街瘾君子。我以此為榮。”
這是我聽過的對華爾街最崇高的贊頌。從前,我曾經聽許多人講過他們對華爾街的態度:贊許的態度,憧憬的態度,不屑的態度,乃至仇恨的態度。我曾經聽一個長輩這樣描述他心目中的華爾街:“在華爾街,即使資歷最淺的金融專業人員,都可以拿到6萬美元以上的年薪,這就是它令人仰慕之所在。”噢,或許是這樣的,在許多人看來,薪水是唯一令人仰慕的因素。我還記得在回答某家投資銀行的招聘試題的時候,一個朋友毫不猶豫地寫下:“我願意加入貴銀行,主要原因是我想賺一大筆錢。”她當然不是在開玩笑!那時,誰聽說過“華爾街瘾君子”這個褒義詞呢?誰能想象有人竟然會如此發自内心地熱愛華爾街?
在華爾街,我看到年過六旬的投資經理仍然懷著飽滿的精神研究新的行業、新的市場;我看到資深分析師一邊吃著簡單的午餐,一邊讀著像磚頭一樣厚的報告,甚至忘記了吞咽;我看到年輕的交易員在下班之後的Party上仍然在熱烈地讨論交易策略,他們的臉上的笑容如此自然。國内的金融界並不是這樣的。整個亞洲的金融界都不是這樣的。我最好的朋友曾告訴我說,他最大的願望是在金融界苦熬幾年,賺到足夠的錢,然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難道金融不是你喜歡的事情嗎?”我困惑不解地問他。“當然不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和所有人一樣,我學習金融,並且希望從事金融,只是為了賺許多許多的錢。難道你不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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