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1979年起,我完整經歷了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這30多年的歷史。這期間,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領域:國企和國資改革、資本市場探索和電力體制改革。從2009年起,我開始整理我的研究成果並準備寫成三本書,分別取名為《大道無形》、《路徑選擇》和《大船掉頭》。本計劃在2010年前完成,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只完成了前兩部,而第三部《大船掉頭》一直拖到了今天。
《大船掉頭》是我付出精力最大、費時最長的一部。如果從2002年7月13日我在國電公司黨組會議上宣佈要把我參與電力改革的過程寫成一本書算起,至今已整整過去了11個年頭,中間幾度我都想放棄,原因是我對這部書的寫作結構和表現方式難以把握。我既要像前兩部著作那樣體現我參與中國電力改革的學術水平,又想把這一段親力親為的電改經歷展現給大家並佐證我的電力改革觀。展現前者易,體現後者難,要實現這兩方面的有機結合就更難。因為無論是真實描繪中國電力人還是客觀表達電力改革中發生的事不僅需要作者的能力、更需要勇氣。我希望在引起人們關註中國電力改革的同時,又能使人們對電力工業這艘大船所駛過的航線和它前進的方向有所了解,客觀評價這段歷史並希望在此基礎上能對明確探索未來中國電力、鐵路、石油等壟斷行業改革的正確方向有所裨益。
十年磨一劍,在講述我與國電公司五年的歷史時,我不想隐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想隐瞞自己的情感,我只想真實地披露這段歷史和我學術觀點的形成過程。盡量做到真實客觀講述與評價中國電力改革的成敗與對錯,目的是要反思,為建立中國經濟體制的反思與糾錯機制而盡力,使我們在今後能少犯錯誤,最終得讓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和電力體制改革更加平穩地向理想目標過渡。
國家電力公司從1997年1月成立到2002年12月解體歷經五年。這五年發展史是中國電力改革的縮影,它涉及了中國政治與經濟、政府與企業全方位的改革環節,其牽涉面之廣,改革之複雜是中國電力史上前所未有的。即使把國電公司五年發生的問題與争論看作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具有代表性的縮影也毫不為過。
從國電五年電力改革的方法與實際發生的路徑選擇經驗看,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漸變調整。因此,《大船掉頭》又是一本寫改革方法論的書。中國夢的實現必須依賴正確的改革方法論,必須堅定不移地繼續從中國國情出發,從中國國家基本經濟制度和經濟安全出發,從大國崛起的中國夢出發,跳出簡單地把國家電網拆分並私有化的狹隘思路,走出一條在法人所有權背景下,在保持國家電網整體化的基礎上,通過市場化改革和資本化重組走上現代公司制度的創新之路,通過資本市場和公衆公司的途徑實現中國國有企業的鳳凰涅??,讓電力、鐵路這樣的國家基礎產業像大船慢掉頭那樣平穩地在市場化海洋中實現轉型。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這個中國夢,必須以這些基礎產業的平穩轉型為基礎。這正是我將本書定名為《大船掉頭》,將本自序的題目定為“《大船掉頭》與中國夢”的緣由所在。
二
縱觀世界各國,在其經濟發展中有兩個行業的改革尤為敏感和艱難,這就是電力和鐵路。它們既要以市場化改革為方向,又不能完全按照市場化準則去進行私有化和自由化,因為其改革不僅直接影響國家和社會發展中公平保障與效率的平衡,而且事關國家與社會的和諧與穩定。一日無電,天下大亂;一天無車,國家癱瘓。正因如此,當今世界在電力與鐵路這兩個領域的改革並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和模式,各國迄今為止都在摸索之中。
中國歷經30年市場化改革,雖然在經濟總量上一躍而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然而只能在勞動力密集型的低端制造業用“6億件襯衫換一架波音飛機”的方式賺取可憐的“血汗利潤”。令人驕傲的是,近10年來,中國在電力和鐵路兩個領域異軍突起,走在世界制造業前列,特高壓電網和高鐵技術是當今中國能被歐美發達國家所矚目和看得起的不多的兩項制造業高端技術,可以說,這兩項技術是當今中國在市場化發展方向與道路上的國之利器。
從特高壓電網來說,中國的特高壓項目技術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當今世界各主要國家都面臨著中國這樣的遠距離、大容量輸送問題,需要發展像中國電網這樣的特高壓技術。2009年7月美國能源部和商務部兩位部長同時造訪國家電網公司,對中國的特高壓輸電工程贊歎不已。美國從需要中國的市場破天荒地轉到需要中國的技術。美國人重視中國特高壓電網的原因不僅是因為技術優勢,而且是因為其新能源需要在更大範圍内進行優化配置和平衡。曾經的美加大停電恰恰暴露了美國分散的電網管理體制之弊。美國已把建設一個“可實現電力在東西海岸傳輸的更堅強、更智能的電網”上升為國家戰略。
而在中國發展特高壓電網之路卻不平坦,當美國人為其分散的電網體制無法在更大範圍通過聯網應用特高壓技術來配置能源資源而悲歎時,中國的一些人卻總喜歡簡單地從發展特高壓電網會鞏固國家電網公司壟斷體制而強烈反對,而不從這是事關國家經濟發展和經濟安全的戰略高度上去思考。
再從中國的高鐵技術看,當中國高鐵以時速350公裡的高速列車技術平台為基礎,成功研制並生產出新一代高速列車時,這標志著中國高鐵建設技術水平已超過日本、德國和法國等國家。早在2010年3月,中國就已經與美國、俄羅斯、巴西、沙特、委内瑞拉等國家達成應用中國高鐵技術和建設能力在這些國家建設高鐵的意向,這表明中國高鐵建設技術開始領跑全球。
然而當中國進入以特高壓電網、高鐵取得的輝煌成就,迅速實現從勞動密集型到技術密集型的產業結構轉型並開始占領世界市場的關鍵時期時,就因為這兩項技術都產生於自然壟斷行業中的保持集中統一運營的大型央企,造成這兩項制造業高端產品和技術出現了“牆内開花牆外香,牆内反而愁斷腸”的奇怪現象。一些人不懂也不願區分自然壟斷與經濟壟斷和行政壟斷的不同,看不到問題出在電價行政壟斷的本質,只是一味強調電網自然壟斷的拆分。特高壓電網被批為國家電網公司為保護其壟斷而建,而其建設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擁有壟斷特權的電力特殊利益階層謀取私利。而高鐵速度則成了貪大求洋、頭腦發熱的產物,不僅在理論上被批判,在現實中也借著“溫甬事故”被強制降速。2012年3月在武漢召開的全國高新技術發展及產業化工作會議上科技部副部長曹健林說“溫甬事故撞車時點速度僅為99公裡/小時,事故與速度無直接關系”。國家十二五高鐵創新技術專家組組長賈利民教授則說今天我國“高鐵是奔馳跑夏利速度”。為何國人要大批高鐵速度並自將“奔馳變夏利”,進而導致與數十個需要中國高鐵技術和建設的國家(包括美國、英國、俄羅斯、巴西以及中東)的合作中止,中國大部分在建的高鐵項目也一度癱瘓,損失巨大,令人深思。
中國的特高壓電網和高鐵這兩項在世界上領先的高端技術在國内被批得如此灰頭土臉,除了日本人高興還有誰呢?個別經濟學家無視被歐美發達國家矚目的兩項制造業高端技術產生於沒有被拆分的國家電網和鐵路兩家大型央企之中的事實,借批“高鐵速度”大批中國模式,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們借批“國進民退”說中國30年改革成果與國有資本無關。事實上,在中國的市場化改革中,中國的國有企業並沒有沿襲西方經濟學家給前蘇東國家開出的國有獨資企業變私人控股企業的私有化之路,而是沿著把國有企業變成股份制現代大公司之路前行,這樣的發展思路就像西方國家從私人獨資必然向股份公司發展一樣,我國則是從國有獨資企業向現代股份公司過渡,怎可簡單地用 “國進民退”這一僞概念來以偏概全呢?至於談到中國30年改革成果與國家資本主義無關就更禁不住推敲,因為前提是今天的中國是否存在“國家資本主義”。如果不存在,這一說法就沒有意義;如果存在,那國家資本主義能離開國有資本嗎?說中國30年改革成果與國有資本無關是站不住腳的,它從根本上否定了30年來中國國企與國資改革的成就和向現代股份公司制度演進的正確方向。
近10年來,無論是在特高壓電網、高鐵還是航空航天等尖端技術都得到了超常發展。其奧秘正在於中國國有企業通過現代股份公司制度實現了“鳳凰涅??”,它代表的“舉國體制”是實現技術創新成功的國家戰略優勢,對此必須堅定不移。難怪有些外國人講防止中國崛起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中國的國有股份公司變成私人控制企業,對此,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三
我把電力譽為國民經濟的第一基礎產業,對這個產業,電力人通常說它具有基礎性、安全性、網絡性、規模性和統一性的五個基本特徵。由於電力的產業特徵極為特殊,因此對局外人來說電力是一個神秘的產品和產業。從我走進電力大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電力既是最危險的又是人們生活中最親密的特殊商品,無法儲存,供產銷、發輸配售一次完成。而正是由於電力的產品和產業特徵,決定了電力的產業使命責任重大,電力產業的工人階級最有組織性和紀律性。無論是在電荒時期打硬仗,還是在國民經濟中的電力超前發展都屢建功勳,無論是南方雪災還是舟曲泥石流,無論是汶川還是雅安地震,人們總能看到兩種人沖鋒在前,這就是地上跑的解放軍和桿子上爬的電力人。電力線是國家安全、企業發展、人們生活一日不可或缺的生命線。無論是在保證國民經濟的正常運轉、承擔奧運會、世博會的重大活動還是在特高壓電網極具挑戰性的技術創新和繁重的電網鋪設中,中國電力人都在默默無聞地辛勤耕耘著。電力這支產業鐵軍是經得住考驗的,多年來150萬電力人形成了中國產業工人隊伍的中堅,他們是黨和國家最值得信賴的基礎力量。近10年來,無論是發達國家的美國、加拿大、英國和日本,還是金磚四國中的俄羅斯、印度和巴西,重大電力事故都接連不斷,只有中國電力連續十幾年保持電力的穩定運行。從電力人履行的社會責任看,中國電力的優質服務讓“電老虎”這一詞匯幾乎被人們忘卻,取而代之的則是名副其實的“電老牛”。
在中國全國聯網的戰略目標越來越被認知的基礎上,中國電網在特高壓電網的遠距離輸電技術上也日漸成熟,這對我國能源結構調整意義重大。無論是大型燃煤基地的電力輸送,還是清潔能源的大規模並網以及配置到能源負荷中心都越來越離不開特高壓技術背景下的全國聯網,而這又與一個集中統一的國家輸電網體制密切相關。多年來我一直強調,如果中國電力改革成功一定成功在電價改革上,如果失敗則一定失敗在對國家電網的盲目拆分上。歷史已經、並將證明從十幾年前反對全國聯網到近10年來反對全國一張大網,再到今天反對特高壓電網技術創新並一味強調打破壟斷對電網進行拆分的觀點和主張是缺乏遠見的、是愚昧的、是錯誤的。撫今追昔,我深深地為自己在11年前的那場電力體制改革中堅決主張和倡導全國聯網而驕傲。
無論是在特高壓電網與高鐵的技術創新中還是在保證國民經濟和社會穩定運行的保障中,中國電力人和鐵路人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的工作精神理應得到整個社會的尊重,這兩大產業的職工隊伍應是實現中國夢的重要基礎力量。國家穩定靠他們,人民安居靠他們,150萬電力人、220萬鐵路人是中國社會最應受到尊敬的人。
然而這些年來,有些人卻把這兩個行業批得一無是處。它們似乎成了壟斷腐敗的溫床,中國的電力人和鐵路人也成了特殊利益階層。然而迄今為止,電力人卻沒有總結自己歷史的習慣和傳統。盡管多少年來,電力改革走過的道路在某種意義上說教訓並不比經驗少,但長期以來,電力人習慣於在封閉的電力系統裡以老大自居,與外界老死不相往來,無論是沉浸在自己小富即安的日子裡,還是被批判為特殊利益集團和腐敗利益階層時,他們都僅僅以順其自然,保持沉默,心裡明白嘴上不說的傳統思維和應答方式作回應。即便在電力系統内部,十幾年來,也沒有留下一部真實客觀的書籍來把我國的電力體制改革經歷的曲折說清楚。
當前為打破壟斷而推進的鐵路改革又提上了議事日程,實際上今天取消鐵道部成立中國鐵路總公司,和當年成立國家電力公司幾乎一模一樣。中國鐵路總公司的改革究竟該如何推進?從表面看,是按網運分離的縱向功能分離,還是按區域分割的橫向分切推進改革似乎是熱點,但實際關鍵點是誰才是主導這場改革的主體,改革的責權利是否統一。
這本《大船掉頭》幾乎把上述敏感點都涉及了。盡管中國電力改革的過去已真正成為歷史,無法從頭再來,但中國鐵路的改革才剛剛開始,從1997年電力部撤銷,國家電力公司組建算起,已整整16個年頭過去,16年電力改革經驗應該在鐵路改革中繼承,所走過的彎路則不應在鐵路改革中重演。應該借鑒電力改革的經驗教訓,力争比電力改革做得好些。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本書也是寫給中國鐵路人的。本書通過回顧中國電力改革的成敗,不僅對總結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而且對探讨中國壟斷行業特別是鐵路、郵政、石油工業的改革也頗具現實意義。
四
我有幸與中國電力工業史上最具争議、最有魅力又最大起伏跌宕的國電公司五年結伴而行,這五年在波瀾壯闊的中國電力工業發展史中雖然短暫,但這本書卻彌補了新中國電力工業史上最重要一段時期的空白。
這是一部外行寫不出來,内行不敢寫的書,寫這本書有兩個風險:風險之一是風險,風險之二是平淡。就前者來說,本書所描述的個別人物十分敏感,比如高嚴。從人性的角度看,人無完人,既不可能是完整的好人,也不可能是完整的壞人。在判斷好人和壞人的標準上,如果再把人性品質和政治連在一起,好人壞人就更難分清楚,道理很簡單,因政治和用人判斷好人與壞人的標準常常是不統一的。其實在人類文化的歷史題材中,對人性的描述,遠遠比政治性、道德性更為久遠。只有在人性為主基調的前提下,我們對人的描述才更加真實和客觀,所以我在本書中也偶爾大膽採用了按人性的標準去做判斷。我希望讀者能本著寬容的態度看待我書中客觀描述的高嚴。他不過就是一個患有嚴重腰疾的年過六旬的電力老人。盡管不排除高嚴在雲南等地方工作期間有歷史問題,但我對高嚴出走原因的判斷更傾向是由於國電公司解體理想破滅、仕途不順和家庭不睦。
而就風險之平淡來說,如同大多數電力人嚴肅的標準表情一樣,你很難捕捉到他們特別興奮、特別憤怒或者特別憂慮的時刻,即使天塌下來,他們也一樣的自然和平靜,前提是保證電力的安全穩定運營。因此寫電力的書將面臨必然的選擇,要麼選擇風險,要麼選擇平淡,二者必居其一。至於對本書的評價,我將尊重電力人的評判。
這本書正是寫就於這樣的歷史定位。我真誠地希望人們能以包容的心態,容忍這本書難以避免的錯誤和我本人由於種種歷史情感、友誼、愛情的種種情結和原因而產生的偏激的評論和觀點。若能如此,我將不勝感激每一位抱著這樣心態讀這本書的讀者。不排除我在書中的學術觀點和對人的描述可能會在不覺中有某種程度的偏愛或偏怨。但我可以扪心自問地講,我在書中無論對人還是對事的描述都是真實的,我願意對此而承擔責任。
劉紀鵬
2013年6月10日寫於北京昌平
本文摘自《電改十八年反思與展望》
電力改革的核心是在打破經濟壟斷的同時,廢除以行政審批為特徵的行政性壟斷,改體與改制同步推進,那麼為什麼我國的電力改革出現了只一味地強調拆分公司的組織體,卻絲毫沒有觸動有關部門搞行政性壟斷的行政審批制度呢?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具體負責電力改革的部門又是搞行政性壟斷的行政審批者。
電力反壟斷的重要内容是摒棄舊的行政審批制度,中國電力改革的核心應緊緊抓住電價改革這個引發消費者對於壟斷深惡痛絕的關鍵問題,因此,改革者首先自己要勇於剖析自己,既然中國壟斷、腐敗的源頭在於行政審批,就必須取消這種行政審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