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期 五

2014-04-28 15:06:27

  冷卻塔,污水處理廠。芬斯托克,查爾伯利,從屬懷奇伍德的阿斯科特。列車以每小時七十英裡的速度穿越田野。兩條煙鬥灰色鐵軌排列在曲折的河流兩岸。閃爍的陽光照耀著已鑄成的金屬。即使現在,它的週圍還升騰著蒸汽。霍格華茲和艾德索普。夜班郵車穿越邊境。夏延族① 人沖下山脊。貨車車廂傳出三角洲藍調。在某處,那些秘密的接點有可能轉向,輾轉送你到由穿制服的搬運工、姑婆以及湖濱基石組成的世界。
安吉拉靠著冰冷的窗戶,著迷地看著一閃而過的電線。它們一會兒下垂,一會兒被下一根電線桿托起,週而複始。塑料大棚猶如銀色的床墊,磚牆上佈滿無法辨認的塗鴉。六個星期前,她埋葬了自己的母親。一位大胡子男人身穿肘部發亮的套裝,用諾森伯蘭管吹奏著《丹尼少年》② 。一切都失去了常態:那個教區牧師手上的繃帶;那位在墓碑間追趕被風刮走帽子的女士;那只不屬於任何人的狗。她認為,媽媽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每週一次的來訪主要是為了安吉拉自己的切身利益。煮熟的羊肉、古典調頻電台,還有肉色塑料洗臉台。母親的死應該是一次解脫。第一鍬土落在棺材上,她的内心沸騰起來,她意識到媽媽已經成為……什麼?一塊基石?一塊擋浪闆?

* * *
葬禮之後那個星期,多米尼克站在水槽前刷洗那個綠色花瓶。最後一場反常的雪依然堆在小屋旁,旋轉式晾衣繩在風中翻轉。安吉拉握著電話走進來,仿佛那是她在門廳桌子上找到的一個神秘物品。“是理查德。”
多米尼克把花瓶倒放在架子上,“他想幹什麼?”
“他提議帶我們去度假。”
他用茶巾擦幹手。“你說的是你弟弟,還是哪個完全不同的理查德?”
“我們的確在談我弟弟。”
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過去十五年裡,安吉拉和理查德在一起待的時間不超過一個下午。他們在葬禮上相見,似乎最多也就是敷衍。“那個異乎尋常的地方在哪裡?”
“他在威爾士邊界租了一棟房子。在瓦伊河畔的海伊附近。”
“赫裡福德郡的細沙灘。”他折起茶巾,挂在暖氣片上。
“我同意了。”
“好吧,感謝你跟我商量。”
安吉拉頓住,盯著他的眼睛。“理查德知道我們沒錢自己度假。其實,我並不比你更想去度假,可是,我沒有多少選擇。”
他舉起雙手。“說重點。”他們這樣争論的次數太多了。“那就赫裡福德吧。”
《英國地形測量局161號,黑山/群山之靈》。多米尼克翻開粉色的封面,打開這本紙風琴似的厚重地圖冊。他從小就喜歡地圖,而這一本是個龐然大物。X標示地點。燃燒的火柴把紙邊熏成了棕色,形成圓齒,像破碎鏡子似的三角形用來展示各種信息。
他斜視安吉拉,很難聯想到坐在聯盟酒吧遠側的那個身穿藍色夏季裙裝的女孩。現在,她讓他厭煩了。瞧瞧她的身材和松垂的肌肉,還有腿肚子上暴起的青筋,差不多是個老奶奶了。他幻想過她突然意外死亡,讓他重新找回二十年前失去的自由。五分鐘之後,他又產生了同樣的幻想,他回想起自己多麼不充分地利用了第一輪自由。他聽到電車輪子的吱吱聲,看見一袋袋的液體。所有那些另類生活。你永遠難以真正地主導它們。
他註視著窗外,看到毗連運河上的一艘小船,把舵的某個大胡子笨蛋、煙鬥、茶缸。“啊嘿,夥計。”愚蠢的度假方式,每次起身都會碰到頭。要和理查德在一艘小船上度過一週。
想想那情景。他們處在無名之地的中央,謝天謝地。如果一切太過分,他可以走進群山,朝天呐喊。說實話,他擔心的是安吉拉,擔心他們兄妹之間所有那些固有的摩擦。一旦爆發,就無法挽回。
理查德的頭發,是的。現在,他想到了他的頭發,那是魔鬼的栖息之處。那繁茂的黑頭頂恰似雄海象的獠牙,在向虎視眈眈的貝塔雄海象發出警告。亦像一個完全獨立的生物,某個外星生命形式,把吸盤插入他的頭顱,把他當成一個媒介。
孩子們坐在對面。亞力克斯,十七歲,在看安迪•麥克納勃的作品《主力軍》。黛西,十六歲,在看一本名為《每日禱告的藝術》的書。班吉,八歲,他掉過頭來,把腳放在頭靠上,腦袋搭在座位邊上,閉著眼睛。安吉拉用腳尖碰碰他的肩,“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騎在馬背上,砍納粹僵屍的頭。”
他們看上去好像來自三個不同的家庭:亞力克斯身強體壯,肩膀和二頭肌突出。他每隔一週都要走進浩渺的藍色大自然,玩獨木舟,騎山地自行車;班吉是那種男孩液體,能流入任何碰巧遇到的空間;黛西……安吉拉很想知道,過去一年,她的女兒是否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事情,某種有可能說明她那種傲慢的謙遜,那種使她自己樸素的如此張揚的事情。
他們沖進隧道,窗戶發出砰砰、嘩啦的響聲。她看見一位超重的中年婦女在黑暗中漂浮了幾秒鐘,然後消失在一片陽光和白楊樹中。她回過神來,裙子緊箍腰部,後背冒出汗珠。那種列車的氣味,強烈的灰塵,發熱的刹車,廁所散發的微弱臭氣。

“卡特用腳踩著那個男人的肩,把他翻了過來。這不可能是意外發生的事。他殺了邦妮•奧尼爾。十年前,他們一起在凱恩戈姆斯受訓。前英國空軍特別部隊的上尉在阿富汗中部幹什麼?手持帶黑標的俄國步槍,試圖暗殺國際建築公司的億萬富翁首腦嗎?”

車廂深處。檢票員蹲在那裡,身邊是一位頭發灰白,眼鏡上挂著紅線的虛弱婦女。“這麼說,你沒買票就上車了,沒錢買票?”他是個光頭,結實的前臂上有雲狀的藍色文身。
安吉拉想替她買票,想把她從這個恃強淩弱的男人手裡救下來。
那位婦女試圖用佈滿斑點的小手從空中抓取某種無形的東西。“我不能……”
“有人在赫裡福德接你嗎?”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絲體貼,剛開始她沒有聽出來。他輕輕碰碰那位婦女的胳膊,想引起她的註意。“是兒子,還是女兒?”
女人揮揮手,“我不能很……”
安吉拉感到眼角一陣刺痛,轉過臉去。

六個月前,理查德再婚,同時獲得一名繼女。安吉拉沒有去參加婚禮。愛丁堡路途遙遠,孩子們還在上學,而且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兄妹的感覺。他們只不過是兩個人,每隔幾個星期打個電話,簡單聊幾句,或者讨論一下母親治病計劃的兩個人。葬禮上,她第一次見到路易莎和梅麗莎。她們的皮膚沒有瑕疵,再配上黑皮靴,好像是以昂貴的價格從某個獨特產品店買來的。女孩盯著安吉拉,在和她目光相對的時候,也沒有回避。她一頭剪短的栗色頭發,身穿對葬禮而言還不算太短的黑色牛仔裙。十六歲,那麼光彩奪目,又如此蔑視一切。“梅麗莎在學校導演了一部劇,《仲夏夜之夢》。”
路易莎有點像足球運動員的妻子。安吉拉無法想象她走進劇院或讀一本嚴肅書籍的樣子,也無法想象她和理查德單獨相處時,會談些什麼。但是,他對其他人的判斷總是有點搖擺不定。他和那位“姜巫婆”結婚十年。上次來看他們時,他給孩子們買了禮物。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方向卻搞錯了。送給班吉的是足球年刊,送給黛西的是手镯。她想知道,他是否正在犯同樣的錯誤,是否她只不過不是詹尼弗,而他卻是社會階梯上的另一梯級。
“我要上廁所,”班吉站起來,“我的膀胱徹底裝滿了”。
“別迷路。”她碰碰他的袖子。
“你不可能在火車上迷路。”
“惡心的變態人有可能會掐死你,”亞歷克斯說,“再把你的屍體扔到窗外。”
“我會用拳頭打他的胯部。”
“褲裆。”亞歷克斯說。
“Critch,crotch,cratch……”班吉一邊唱,一邊沿著車廂走去。

“我們終於發現,我們不再需要沉默。我們不再需要孤獨。我們甚至不再需要語言。我們可以使我們的一切行動變得聖潔。我們可以為家人做一頓飯,而它成為祝福。我們可以在公園裡散步,而它成為祝願。”

* * *
亞歷克斯拍下一群奶牛。進化為黑白顔色的意義是什麼?他讨厭真正的暴力。他依然能聽見那天夜裡在伏尾區,卡勒姆的腿折斷的聲音。看到來自伊拉克或阿富汗的鏡頭時,他會感到惡心。他跟誰都沒提過這件事。安迪•麥克納勃把這樣的情景繪制成漫畫,平複了他的心情。現在,他想的是,如果梅麗莎拉開黑色牛仔裙的拉鍊會怎麼樣。“拉開拉鍊”這個詞使他感到勃起的沖動,他急忙用小說蓋住。可是,對舅舅的繼女產生幻想可以嗎?有些人和表親結婚,可以被人們接受,除非他們兩人都存在某種不好的隐性基因,而且生出的孩子真的會有麻煩。但是,私立學校的女孩子利用散發著織物柔順劑香味的棕褐色和白色紮口短褲,悄悄表達出對性的渴望。不過,她可能不會跟他說話,不會,因為女孩子只跟有松軟頭發和穿緊身牛仔褲的笨蛋搭腔。另一方面,常見的形式是休假期間出現某種具有懸念的狀況:也許他們會共用一間浴室。他會走進去,打開淋浴室的門,捏捏她塗著肥皂的乳頭,於是,她發出呻吟。

一個男人被困在船塢上面一個悶熱的公寓,照顧要在這張床上待幾天的妻子,看著電視。七個星期的時候,孿生姐妹被分開,彼此一無所知,只是總感覺缺失了某種與她們同在的東西。一個女孩子被母親的男友強奸。一個孩子差點死去,但是沒有死。“家”,那個難以捉摸的詞,是所有漫遊小帆船的恒星,每艘船都在與衆不同的天空下航行。

接著,她有了第四個孩子,那個別人都看不到的孩子。凱倫,她深愛著的秘密幽靈,多年前的死胎。前腦無裂畸形。腦中線同源基因缺陷。她的小怪物,面部特徵在中央融為一體。他們不讓她看,但是她看了,然後,尖聲喊叫,要求他們把那個東西拿走。過了數小時,多米尼克睡著了,病房靜下來,這時,她想再抱起那個不完整的小軀體,因為她能學會愛她,她真的能學會,但是重點轉移了,凱倫已經轉身離開,消失在那個平行的世界—她在汽車和火車上常常瞥見的那個世界,那些網狀分佈的棚屋和吉蔔賽帳篷,邊緣人和破壞者的院落;她夢遊過的那個世界,一個女孩的聲音和閃現的夏季連衣裙誘導著她,在熱得發甜的空氣中,跌跌撞撞地穿過狗屎和荨麻叢。即將到來的星期四是凱倫的十八歲生日。這正是她讨厭鄉下的原因,那裡沒有什麼能分散令人不快的内心激蕩和混亂。“你會愛上那裡。”多米尼克說過,“到了晚上,那些當地人會和幹草叉及燃燒的木頭一起聚在房子週圍。”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現在那麼多事情一樣。

多米尼克擦去嘴唇上的三明治碎屑,看看黛西。她微微一笑,又回到書中。這些天來,她那麼安靜,沒有像去年那樣突然湧出那些難以捉摸的淚水,讓他感到自己笨拙無用。基督的那些東西當然是胡說八道,教會的有些人讓他直起雞皮疙瘩。劣質的衣服和虛假的歡呼。但是他奇怪地感到自豪,為她信仰的強大力量,為她如此頑強逆流而上的方式。要是她真正的朋友們沒有散去多好。至於亞歷克斯,無論你打量他多久,他都不會擡頭看一眼。如果他在看書,他就是在看書;如果他在跑步,他就是在跑步。他對有一個兒子寄予了更多期望。在兩歲到四歲之間,他會爆發戀母情結的憤怒。“你別再擁抱媽媽了。”接著,從七歲到十歲,那個黃金時期,用嬰兒的乳牙和寵物小精靈的卡片填滿埋藏的錢箱;在新森林國家公園露營;那天夜裡,小馬撕開他們帳篷的拉鍊,偷吃了他們的餅幹。他教亞歷克斯如何彈鋼琴,左手單指彈奏C大調《星球大戰:奪寶奇兵》的主題曲。但是,他漸漸厭倦了彈鋼琴,於是,把錢箱鑰匙交給班吉,就和朋友們露營去了。德文郡皮克德區。有時,他懷疑自己愛黛西是否不是因為她那強有力的信仰,而是因為她的孤獨,因為她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和他本人一樣。

在一切的背後有一幢房子。在一切的背後總是有一幢房子,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房子都更大、更冷清或者更奢華。外牆覆蓋三十多塊磚,一間破敗的暖房,用於割草機的大黃和生鏽的潤滑油罐。在遠端,你可以掀開鐵絲網栅欄,滑下去,走上一條捷徑,在那裡,每隔半小時就有火車經過,前往謝菲爾德。塗了焦油的枕木,上了鎖的供電接線盒。如果你把便士銅幣放在鐵軌上,火車會將它們碾成長長的銅舌頭,將女王的臉碾平,消失。
鏡頭搖回過去,你跪在池塘邊,因為你弟弟說那裡有蝌蚪。你把手伸進混雜著植物根莖和爛泥的水裡。他猛地撞了你一下,你觸及水面的時候還在尖叫。你的嘴裡灌滿了水。恐懼和孤獨的滋味總是這樣。你跑向花園,渾身濕透,身後拖著雜草,大喊:“爸爸……爸爸……爸爸……”你能看見他站在廚房門口,可是,當你跑到破敗的庭院時,他開始消失,猶如傳送室中的庫克船長① ,漸漸消失在波浪中。同樣高的嗡嗡聲響起。門空了,廚房空了,房子也空了。你意識到他永遠也不回來了。

“你就沒有別的書可看了?”安吉拉問道。
“有啊,”黛西說,“不過,如是你不反對的話,我現在想看的就是這本書。”
“沒有必要那麼尖刻。”
“女士們……”亞歷克斯說。要不是班吉沿著車廂跑過來,彈起座位靠背,打斷了他們,他會使這場争吵升級到爆發點。他站在廁所裡,突然想起《神秘博士》② 中《維多利亞女王》那一集的狼人。眼睛好像黑色的台球,它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脖子上。他藏到爸爸的胳膊下,上嘴唇抵著爸爸特制襯衫的絲袖口。爸爸問:“你沒事吧,船長?”他說:“沒事。”因為他現在沒事了,所以他取出自然歷史博物館筆記本和能寫出八種顔色的鋼筆,畫那些僵屍。
他再次回到現實的時候,他們正以最快的速度換乘火車。他們要快速奔到另一個站台,搭乘兩分鐘後開車的聯運列車。走到人行天橋的一半時,他突然想起忘了拿上那個金屬東西。“什麼金屬東西?”媽媽問。“那個金屬東西。”他說,因為他還沒有給它取名字。那是一個公文包上的鉸鍊,後來媽媽稱之為“一塊垃圾”。但是他喜歡那個彈簧的力度以及它留在他手上的味道。
爸爸說:“我去拿。”因為小的時候,他在金弗吉尼亞牌煙罐中保存過馬牙。媽媽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只剩幾秒鐘了,爸爸帶著那個金屬東西回來,交給班吉,說:“用你的生命保護它吧。”他們的車開出車站時,班吉看到兩名身穿熒光黃色夾克的警察逮捕了一位灰白長發的老婦人。其中一名警察帶著槍。這時,另一列火車幾乎以同樣的速度行駛在他們旁邊,這讓班吉想起一個故事: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做的一項思維實驗。在維也納,坐在一輛以光速行駛的電車上,在正前方點亮火炬,這樣,光就像棉花糖似的堆在那裡。

你讨厭理查德,因為他在四百英裡外莫立區寬敞的喬治亞時代風格公寓裡閑蕩,你卻坐在磨損的橄榄木椅上,聽著在心智破碎牢籠裡的媽媽咆哮。“護士燒到我的手了。昨天夜裡有空襲。”你讨厭他,因為他支付了所有這一切:長長的草坪、星期五晚上低價的滑稽短劇:《魅力回憶:昔日的明星》。你讨厭他,因為他娶了那個希望你的孩子們吃上咖喱羊肉,強迫你待在酒店的女人。你讨厭他,因為他如此高效率地更換了她,仿佛摧毀別人生活的事件只不過是又一個醫療流程:切除腫瘤,縫合傷口,抹上藥物。你讨厭他,因為他是一個悔過自新的兒子。“理查德什麼時候來看我?你認識理查德嗎?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男孩。”
盡管如此,在内心深處,你想成為那個好孩子,那個謹慎的孩子。在内心深處,你依然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判決,判定你最終淩駕於不斷達到預期目的的弟弟之上,然而,唯一能夠做出這種判決的人正在他們的最後一覺中飄進飄出。那個面具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床下的汽缸發出低沉的嘶鳴。接著,他們消失了。

向南六英裡,他們終於把伯明翰的無計劃開發區甩到後面。理查德換擋,放慢梅賽德斯的速度,繞過一輛比利時化學品運輸車。“富蘭克林服務區,二英裡”。他打算在停車場的一角把車靠邊停下來,看著路易莎睡覺。她那灑落的奶油色頭發,她那粉紅色的耳朵,那麼神秘。為什麼一名男子看到一名女子(而不是另一位)時會產生性欲,腦幹深處的某種東西,猶如吃甜食的嗜好或對蛇的恐懼。他看看後視鏡。梅麗莎正在聽她的iPod。她不動聲色戲劇性地朝他揮揮手。他把艾略特•加德納的歌劇《狄多與埃涅阿斯》① CD插進播放器,開大音量。

梅麗莎註視窗外,想象自己在一部電影裡。她正穿過鋪著鵝卵石的廣場。鴿子,大教堂。她身穿爸爸在馬德裡給她買的紅色皮夾克。十五歲。她走進那個房間,人們轉過頭來,她突然明白了。
可是,他們想讓她和那個女孩交朋友,不是嗎?僅僅因為她們年齡相仿。就像媽媽想和在樂購收銀台遇到的那些婦女交朋友似的,就因為她們都是四十四歲。那個女孩本該讓自己看上去很正常,但是她沒有看出來。也許她是同性戀。要和別人的親戚一起在鄉下待七天。“這對理查德來說是個大事。”因為讓理查德保持快樂顯然是她們一生的職責。就是這樣。

撥開你眉宇間的烏雲,
命運允許你實現心願;
帝國在發展,
快樂在流淌,
命運露出微笑,你亦應該微笑。

某個白癡騎著摩托車,以四馬赫的速度疾駛而過。理查德想象著這樣的畫面:油罐滑落,漏出汽油,扇形的火花閃爍著;大面積的腦外傷;家長同意移植所有主要器官,讓如此輕易丢掉的生命也能做點善事。然而,這無疑應驗了凡有可能出錯的事終將出錯的墨菲法則① ,今後三十年,某個可憐的讨厭鬼將倒空他的導尿袋,擦去他下巴上的炒蛋。
《狄多與埃涅阿斯》。格洛坡•羅珀讓他們在學校聽的歌劇。“對牛彈琴。”現在他可能進監獄了,“別讓他把你塞進樂器櫃。”那個時候,這是個笑話。“污辱孩子。”然而,回首過去,使羅珀感覺自己像個犧牲品,那些奚落,那些沮喪的目光,那種把自己吊在孤立森林中的男人。
路易莎慢慢醒來。古典音樂,後視鏡上紙闆冷杉樹的氣味。她和理查德在車上,不是嗎?這些天來,她時常感覺自己好似在各種世界之間徘徊,沒有一個世界是完全真實的世界。她的兄弟—卡爾和道基,在一家汽車廠工作,住在黑刺李莊園,彼此相距六條道。磚道上不完全是汽車,草坪上也不全都是冷庫,至少他們自己的花園裡沒有。她去看他們的時候,他們裝出為改善了自己生活的姐姐驕傲的樣子,但是他們真正的感覺卻是蔑視,當她試圖回敬的時候,卻感受到那個世界的誘惑。在那裡,你不必時常考慮別人怎麼看你。克雷格曾經陶醉在其中。那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小吃店外面的“捷豹”,家長會上的泥水服。
威爾士。她已經忘了。上帝。她只見過理查德家人一次。“他們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們。”他們喜歡她嗎?她喜歡他們嗎?她穿戴了那麼多黑色,已經戰勝他們了。班吉,那個最小的男孩,竟然穿著一件辛普森T恤。她無意中聽到他問他父親,“未來幾個月”他外祖母的軀體會怎麼樣。那個女孩唱贊美詩的樣子。她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在托尼•卡寶恩的婚禮上,理查德一直坐在路易莎旁邊。他們的位置在大帳篷的一角,可能是為了隔離邪惡的毒物,路易莎準確地稱之為“離婚者席”。這是一位某人遺棄的有身份的妻子,他想。他作了自我介紹。她說,“別跟我聊天,好嗎?”顯然,她喝醉了。“今天,我好像產生了某種共鳴。”他解釋說,自己並沒有朝那個特定方向發展的打算。她笑起來,很顯然是在笑他,而不是和他一起笑。
他轉過身去,聽一位肥胖的醫生為他的診所不得不接診的那些海洛因吸食者表示惋惜,但是他的註意力不斷轉向他身後的談話。名人八卦,那位富有的建築商—路易莎前夫的缺點。她明顯不是他那種人,而那位醫生顯然是他這種人,讓他煩得要死。過了一會兒,他看著她站起來,走過舞池,大而結實的臀部,有點北歐人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她身體内的那種舒適感是詹尼弗從未有過的。“沒有朝那個特定方向發展的打算。”他簡直是個自大的笨蛋。等她坐下來時,他為先前的無禮行為向她表示道歉。她說,“跟我說說你自己吧。”他這才意識到,自從上次有人這麼說以來,很久沒有再聽到這句話了。

媽媽朝理查德笑笑,輕浮地把頭發鈎到耳後。這使梅麗莎以為他們在做愛,讓她感到惡心。他們遇到塞車了,歌手米卡正在唱《格蕾絲•凱麗》。她取出一支黑圓珠筆,在伊恩•麥克尤恩① 作品的襯頁上隨意地塗畫出一匹馬。你的手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多奇妙啊,就像那些機械抓手,能在展覽會的玻璃櫥裡抓取毛絨玩具。你可以想象,它有自己的頭腦,夜裡能掐死你。

憂慮的風暴迫使我的心
學會憐憫不幸。
能夠觸覺平庸可憐人的悲傷
我的心那麼柔軟,那麼敏感,
可是啊,我擔心,我過分憐惜他了。

他在想上個星期出現在急診室的那個女孩。尼基•法隆?哈勒姆?九歲,寶石綠色的眼睛,油膩的金發。甚至還沒有拍片,他就清楚了。她太容易受傷,太單薄了。她是那種孩子之一:從來得不到機會表示不同意,已經放棄努力。六處骨折,沒有醫院記錄。他告訴那位繼父,他們得讓她待在家裡。那個男人癱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看上去主要是厭煩。他穿著運動褲,肮髒的黑T恤上印著BENCH的字樣。這個男人虐待了她,或者他讓別人虐待了她。他的身上散發出香煙和須後水的惡臭。理查德真想把他撞倒,揍他,不停地揍他。“我們得談談。”
“什麼?”
理查德的怒氣漸漸散去,因為他已經不是年輕人,還沒有蠢到不知道動手的結局是進監獄。他在廚房幹活,他的臉上濺有食糖和開水。“如果你能跟我走,請吧。”

梅麗莎卷起爸爸的短夾克衫袖子。過了這麼久,那上面還有爸爸的微弱氣味。膏藥粉末,雨果•波士① 。他是個窩囊廢,但是,上帝,她有時看看理查德,那輛競賽自行車,還有他先用鉛筆做縱橫字謎的樣子。有很多個晚上,她盼望爸爸騎著馬從遠方的平原奔來,風塵仆仆,汗流浃背,粘滿風滾草,踢開沙龍的門,在那些低劣的美術書上射出彈孔。

“希望與榮耀的土地,”米卡唱著,“搭便車的母親,我要離開堪薩斯,寶貝。上帝保佑女王。”

赫裡福德,英國空軍特別部隊所在地。理查德能夠想象,如果是一場正義戰争,會怎麼做。一定不會像匹夫那樣屠殺那麼多人,像他兒時建造水壩那樣。不過,如果你預先得到赦免,殺死另一個人可能會讓你感到興奮。因為人們認為你想幫助其他人,而他的同事大都熱愛冒險。轉去兒科的時候,史蒂文的眼中就閃爍著光芒。“他們死得更快。”
墳墓旁,路易莎握緊他的手。天上飄著毛毛細雨,一架警用直升飛機在頭上盤旋。那只流浪狗站在樹間,好像主人的幽靈(也許是他父親的幽靈)。他環顧墳墓四週。這些人:路易莎、梅麗莎、安吉拉和多米尼克及其兒女們,現在,這就是他的家族了。他們彼此回避了二十年,而他已經不記得為什麼了。

梅麗莎按下暫停鍵,朝窗外看去。明亮的陽光灑在路上,而遠方正在下雨,好像有人試圖擦去地平線。雨幕下光芒閃耀。那裡會有拼詞遊戲紙牌,是不是?某個抽屜裡還會有破舊的盒子,一包五十一張的紙牌,來自山羊農場的小冊子。
現在,到了真正的鄉下,地面起伏不平。“更進一步融入某種淨化環境的感受。”狂暴的大風。搖動的樹木。飛舞的橙色樹葉。拍打著大門的黑色塑料袋。蜿蜒曲折的小路。理查德開得太快了。低垂的珍珠似的雲彩。特納斯通。上馬斯科德。蘭維諾。他們橫轉過山頭,視線豁然開朗。“奧發大堤”① 。”理查德說。一條黑色的山脊高聳入半空。他們駛入沉在綠草茵茵山谷間的單向小路,好像乘坐雪橇向前滑行。理查德仍然開得很快,媽媽緊抓住座位的邊緣,但是什麼話也沒說,接著……“讨厭!”路易莎大喊,“該死!”梅麗莎大叫,那輛梅塞德斯吱吱嘎嘎地突然刹住,原來只是一群羊和身穿肮髒的工作服揮著棍子的老人。
冰冷的灰色空氣傾瀉在山脊之上。兩架滑翔機懸浮在空中,那麼低,你簡直可以把階梯靠在機身上,爬上去和飛行員聊天。雨水橫向飛濺。幹草崖,赫裡福德王丘陵① 。石南屬植物,紫色窄葉羊胡子草,蕩漾著泥炭水的小火山口。一只紅色的風筝貼著崖頂在風中穿梭,接著滑入山谷,一雙雙眼睛在地面搜尋老鼠和野兔。
這裡曾經是淺海水域,後來,巨大的構造闆塊破裂,將其提升。石灰岩,磨石粗砂岩。冰川滿載著碎石滑過,挖出了這條山谷。上佈萊恩,冷杉農場,奧徹恩法院。公路和人行小道依然遵循中世紀的路徑。每個人都走在前人走過的台階上。紅房子—一個羅馬化英國農莊,廢棄後坍塌,成為瓦礫。後來,上面蓋滿房子,被燒毀之後,再次重新建造。佃農;邊境防務長官的下屬;藏在山裡的一名懷孕女兒;一名男子當著妻子的面把槍插進嘴裡,半個腦袋噴在廚房的牆上;一名醉酒的牧師賭馬,輸掉了這幢房子;這或許是人們的傳說,不過他們早都去世了。地闆下有兩把銅勺。一張兩千馬克的羅馬貨幣。為了省紙,兩面都寫上字的那封信來自佛羅倫薩。現在紙的顔色變暗,紙質脆弱,皺巴巴地貼在一面牆上。“兄弟,我的肺不好。”這家人的兒子們在佛勒斯—考塞樂特和摩爾瓦爾戰役中死去。兩位年長的姐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活下來,後來,一個死於肺癌,另一個被遣送到比爾斯韋爾斯的一家私人療養院。奶油色的油漆和剝了皮的松樹。紅色皮套中的消防毯。“沈通斯—三月二十二至二十九日—我們看到院子裡有只鹿……”鑲了外框的錦葵和剪秋羅水彩畫。可生物降解的洗滌液。隨機挑選的精裝舊書。來自山羊農場的小冊子。
多米尼克找到一輛小客車,可是一名戴著耳環,有道傷疤的維京人出現在金屬綠色的沃克斯豪爾新君威上。他們把包放在腿上,雨水濺在車窗上,在上面蒙上一層水汽。班吉擠在媽媽和黛西之間。他很喜歡這樣,因為這讓他感到安全和溫暖。他和帕維爾打架,濺了帕維爾一褲子的血。此後一週,家人禁止他和帕維爾玩,他只好獨自待在家裡。他喜歡去度假,尤其因為將獲準每天晚上吃佈丁。他從來沒和理查德舅舅說過話,但是他知道,他是一名放射科醫師,他把管子插進人們的腹股溝,將它推入他們的大腦,像掃煙囪的人那樣清除堵塞物,這個想法很妙。一輛拖車駛過,濺起水霧,有一陣子,汽車好似行駛在水下,於是,他想象自己處在《紅色拉克姆的寶藏》① 中的鲨魚潛艇上。
亞力克斯合計出這個假期將讓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將錯過兩次在出租錄影帶商店的輪班,兩次遛狗。少掙123英鎊。不過,山區很不錯。許多孩子認為他很無趣。他不能不在乎。如果你掙不到錢,你就麻煩了。照這樣下去,他不用貸款就能上完大學。他搓搓前額。左眼的後部有點不適,咽喉的後部發酸。再過十五分鐘,那種疼痛又會襲來,一陣石灰綠色的雪掃過他的視野。他打開一條窗縫,呼吸著寒冷的空氣。他需要黑暗。他需要安靜。
“噢咿!”爸爸說,可是,他轉過身,看到亞力克斯臉上的表情。“要不要把車開到路邊?”
亞力克斯搖搖頭。
“十分鐘,好嗎?”
他們拐下主幹道,突然走出了雨霧,世界變得清淨而閃亮。他們沿著海岸轉過一個小山頂,奧發大壩在眼前隆起,山脊上出現一道金色裂縫,恰似天空被撕裂,任由遠處的光線傾瀉而入。
“天啊,蝙蝠俠。”班吉說,沒有人斥責他。

蜂蠟和新鮮的亞麻。路易莎站在卧室中央。幽深的地下傳來嗡嗡的聲音,聲音微弱到剛能聽見,空氣裡閃過一絲寒意。她後脖頸上的汗毛豎了起來。曾經有人在這個房間裡受苦。她感覺得到,那是從童年時期開始的痛苦,就在這幢房子裡,就在那個走廊上。後來,克雷格買下丹麥人的谷倉,可是她在那裡待不到五分鐘就受不了了。他告訴她,她太可笑了。一個星期之後,她聽說有個小男孩曾經藏在那個卧式冰箱裡。

梅麗莎漫步走過大廳冰冷的瓷磚,走進日光明亮的矩形房間。她取下耳機。那種寂靜,仿佛只有一種聲音,其中匯聚了其他各種聲音,青草相互摩擦的聲音,遠遠傳來狗的狂吠聲。她用一塊茶巾擦幹長凳上的雨水,坐下來看《愛無可忍》,可是,她一句話都看不進去,因為她以前從沒有在鄉下連續待過五天以上。二〇一一年的凱爾摩爾地毯,滑索,百加得冰銳朗姆預調酒。卡莎在陣雨中癫痫病發作。在這裡真的絕對沒有什麼事可做。她的包底下有兩支大麻煙,可是,她不得不在那裡伴著綿羊吸掉它們。理查德神智恍惚。天啊。想象一下。“啊呀,我認為我感覺不到莫紮特的鋼琴協奏曲有多麼驚人。我們沒有更多的餅幹了,是嗎?”但是,仔細想想,這裡景色優美,巨大的綠色盆地,移動中變化形狀的雲朵,木材燃燒散發出的煙味。一條香蕉黃色毛毛蟲在長凳的扶手上翹起尾部,像個小問號。她正打算把它彈掉,忽然猜想它在一本兒童讀物中有個名字。突然,一輛綠色出租車闖進大門,亞力克斯和他弟弟像小醜似的從一輛馬戲團的車門蹦下來。

“奧爾崇谷壯麗的景色……名列第二……和諧的修複……添加第二個浴室……大型私人花園……灌木,成熟的樹木……溺死的危險……混合龍頭?……滾筒式烘幹機……收不到電視……每個星期1200英鎊……所有合理的損耗……美國運通……化糞池……”

多米尼克幫著司機卸車,班吉在撒滿面包屑的隐蔽處找回那個公文包的鉸鍊。理查德一只手臂擁抱安吉拉,他的茶杯有手臂那麼長。先前下的雨閃閃發光,狗依然在遠處狂吠。黛西握住理查德的手,說,“很高興又見到你。”仿佛他們是同事,這使他略感不安。於是,他轉向班吉。“你還好嗎,小夥子?”
梅麗莎盯著亞力克斯兩秒鐘,他暫時忘記了惡心。“拉開拉鍊”。也許正常的形式真的具有懸念。梅麗莎看出他多麼想得到她,也看出他是多麼天真,這一週有可能不再空虛。她慢慢走向前門,他的凝視像陽光一般罩著她的後背。“賤女人。”安吉拉暗想,可是,亞力克斯能夠看到第一波綠雪,不得不進衛生間。黛西暗想,她擁有那種受過嚴格訓練且老於世故的目光。慢動作甩著頭發。學校裡有點冷冰冰的小女巫領袖。然而,時尚與流行的東西都是膚淺的東西,稍縱即逝。黛西必須記住那一點。雖然如此,膚淺的人也是人,同樣應該得到愛。
沃克斯豪爾新君威向四點鐘方向掉頭,開走了,一路上刮擦了多處,花園裡靜下來,結果,那只紅風筝往下看,只會看到大片割過的草地向山谷對面傾斜;一幢房子,自信地坐落在它的幾何中心,宏偉,莊嚴,堅固得不像農舍。上下拉動的高大窗子,躺在細長街道上的灰色石頭,一幢房子,艾略特① 或奧斯丁② 有可能會安排住進一個牧師和他絕對暴躁的姐妹們。幹壘石牆環繞著這座花園住宅的邊界,牆上打開兩個大門,一個供步行者使用,一個供馬車使用,都是華麗的鑄鐵門,現在已經佈滿鏽斑。一個狀似奔跑狐狸的風向標。那裡有許多杜鵑花,還有佈滿蛙卵的人工淺水池。柴房裡有一具馬頭骨。

亞力克斯在冰冷的水龍頭下沖洗自己的嘴,閉著雙眼摸索著穿過樓梯平台返回。他躺到床上,用枕頭蓋著頭,擋住光和噪音,蜷縮成球狀。
在廚房,路易莎用一杯紅葡萄酒留下安吉拉。那昂貴發黴的味道。“梅麗莎是素食者。我也很願意不再吃肉,可是,理查德有點守舊。”
她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女人?她那米黃色的高翻領,她舉起量杯湊近燈光的樣子,仿佛那是註射器和安危未定的生命。洋蔥在鍋裡嗞嗞作響。她想起上學期,屠夫卡爾殺死那只貓的事情。“它們靠著牆使勁搖晃,小姐。”她認出了那位來自“循環能力”的警察。卡爾的臉冷酷無情。所有那些男孩子,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不需要他們,而不良行為是他們留下一點印迹的唯一辦法。“但是,人們吃牛肉。”這是他一年到頭說過的最智慧的話。
“只有上帝知道她將如何在這裡活下去。”路易莎說,“這裡距離最近的傑克•威爾分公司也有一百英裡啊。”

奧發大壩上灑滿陽光,停著一台黃色的拖拉機,搖搖欲墜的谷倉屋頂鋪著波狀鋼,山坡那麼陡,黛西感覺好像自己在朝飛機的窗外看,除了風沒有任何聲音。她幾乎可以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拿起那台拖拉機。這是伊甸園。這不是神話,故事就發生在當下。這是我們被驅逐的地方。一只猛禽掠過山谷,消失在綠色的遠方。她的足弓處陣陣刺痛,令人暈眩。諸世紀將像天空吞沒那只鳥一樣吞沒我們。早些時候,她和梅麗莎曾經在樓梯平台擦肩而過。她打了招呼,但是梅麗莎只在繞過對方時盯著她,意大利西部片的風格,一切都是慢動作。
一輛沃爾沃繞來繞去,從龍城慢慢爬上來,在扭曲的路上時而消失,時而再現。順著小山,她可以看到在有圍牆的花園裡,班吉揮著一根棍子做日本武士的動作。“嗬……!呀……!”沒人能看到她在這裡,沒人能夠評價她。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看見把她困在裡面的動物,它在成長、進食,它也有渴望。她最希望的是看上去很普通,這樣人們的目光就會掠過她。因為媽媽錯了。這並不是相信這個或那個的問題,並不是區分好與惡、正確與否的問題,而是要找到那種力量,那種能夠承受活在世上所要面對的不適的力量。
雲彩在高空翻滾。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梅麗莎,無法擺脫。梅麗莎擁有某種魅力,那種内心溫柔的可能性,那種剝去僞裝的挑戰性。

多米尼克和理查德手裡拿著啤酒,站在花園圍牆那裡向外看,甲闆上的紳士,遠方平靜的綠色海洋。“安吉拉告訴我,你給自己找到一個在書店的工作。”據說,多米尼克已經失業九個月了。“是預約訂購還是連鎖店?”
“水石書店。”多米尼克說,“說實話,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工作。”他擡頭看看。因為有火山灰,天上沒有航迹雲。田野小徑終止在半山腰,讓位於金雀花、歐洲蕨和岩屑堆,山峰與天空相交之處的黑暗,《指環王》中的獸人領地魔多和夏爾郡相距五十碼。
“真的嗎?”理查德問。可是,要是自己做生意怎麼會失業呢?當然了,一個人多少總能找到一份工作。天才的音樂家也一樣。理查德還記得,幾年前去他家串門時,多米尼克用爵士版兒歌“一閃一閃小星星”和貝多芬風格的兒童電視節目《藍色彼得》主題曲款待孩子們。但是,他以為廣告、洗衣粉和巧克力棒作曲為生。理查德發現,一個人從事某種職業卻不求達到一流水平,讓人很難理解。安吉拉也是如此,不過,她是帶著孩子的婦女,這不一樣。而今,他錯過了一切。
“神奇的地方。”多米尼克說,同時慢慢旋轉身子欣賞全景。
“歡迎您。”理查德說。

班吉停在邊桌旁,懶散地翻著《衛報》。這份報紙迷住了他。有時,他無意中發現一些令他害怕的事情,那些他希望自己發現不了的事情。強奸、自殺、轟炸。可是,成人秘密的吸引力太強了。“深水地平線鑽塔漏油漂浮在四千平方英裡海面……摩加迪休,三十人被炸彈炸死……鲸魚胃裡發現五十公噸垃圾”近來,他想到很多有關死亡的事情。卡莉的爸爸四十三歲,心髒病發作。外祖母的葬禮。電視上一名患直腸癌的婦女。
他放下報紙,開始探索這幢房子,依次進入每個房間,在心裡繪制逃生路線和可能隐藏著敵人的地方。他不能進卧室,因為亞力克斯偏頭痛。於是,他下樓,想找一把小刀制作長矛,可是路易莎舅媽在廚房。他只好來到外面,在木屋裡找到一根大棍子。他砍斷一個僵屍的頭,血從脖子殘端噴出,頭躺在地上,用德語大喊大叫,直到他的馬蹄將它踩碎。

* * *
亞力克斯讓腿滑過床邊,慢慢坐起來,汗水浸透了襯衣。他感覺頭部受了傷,一切物體的色彩都走了樣,他仿佛被困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電影裡。起碼梅麗莎沒有看到他的這個樣子。在學校,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他必須去醫務室躺下。他努力克服,把它當成咄咄逼人的對手,憑借堅強的自制力將它打敗。但是,他知道,有些孩子認為那是癫痫症或真正高度近視之類的毛病。他搓搓臉,聞到樓下炒洋蔥的味道,也聽見班吉在外面與假想敵打鬥的聲音。“嗬……呀……!”

梅麗莎啪地打開德國紅環牌鉛筆罐。鉛筆,淺灰色橡皮,手術刀。她削了一只3B鉛筆,把卷曲的鉛筆屑扔進柳條垃圾箱。停頓片刻,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開始繪制花朵。美術在學校並不重要,因為它不會把你送進法院、銀行或醫院。它只是與設計和工藝粘邊的瑣屑之事,會畫畫的孩子就能得到A級,好似第二語言,但是,她喜歡炭筆和真正優質的水彩,喜歡在利諾闆上推滾黏稠的黑色油墨,也喜歡科帕牌印刷機起伏的大黑桿臂,喜歡安靜和那些大白牆。

黛西走進起居室,發現亞力克斯坐在沙發上喝冰水,盯著空壁爐。“你還好嗎?”
“世界之巅。”他舉起杯子假裝幹杯。冰塊晃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總是這些不自然的對話,就像雞尾酒會上的陌生人。“我上山散步去了。好像,那上面是亞力克斯世界。”他似乎困惑了一會兒,仿佛努力回想自己在哪裡。“是的,我想是吧。”
幾年以前,他還是個自負的青年,無法坐下來完整地吃完一頓飯。他從蹦床上跌落,用打上石膏的胳膊當棒球棒。他們和班吉玩追逐遊戲、蛇梯棋和捉迷藏,像睡獅似的疊羅漢,躺著看電視。現在,他好像成了另一個物種,對生活那麼無動於衷。爸爸垮了也幾乎沒有觸動他。她曾經看過他的一個歷史隨筆,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德國的經濟問題和被當作替罪羊的猶太人,她驚奇地意識到,那裡有一個有思想有感覺的人。“你認為梅麗莎怎麼樣?”
“她挺好。”
他說的是廢話。顯然,他迷戀上了她,因為男孩子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事情。她想笑,想抓他的頭發,開始玩他們過去經常玩的打鬥遊戲,但是有個力場,規則已經改變了。她伸手去摸他的後脖頸,但差幾厘米時,停下了。“晚飯見。”
“那當然。”

理查德打開壁爐吱呀響的鐵門。爐灰升起,落在他褲子的膝蓋處。他從大籃子裡扯出一張報紙。太子港的毀滅。一個小男孩被拉出碎石堆的模糊照片。在可愛的孩子遭受折磨之前,沒有人真的在乎這件事。所有那些患白血病的金發姑娘,倫敦黑人青少年一週内每天都在受傷。他考慮引火物的可能性,但是這好像有點女人氣,於是,他在揉皺的報紙週圍將引火物搭成圓錐形。他的腦海裡飄過女孩夏恩的影像。“她劃向上泰晤士河。”想想別的。他劃著一根火柴。天鵝維斯塔斯牌火柴。火柴擺在盒子裡的樣子讓他聯想到索普鋸木場堆放的樹幹。報紙點著了,火苗好像風中搖動的桔色旗幟。他關上門,打開通風口。空氣呼嘯而入。他的膝蓋疼了。他需要多做運動。他想象稍後和路易莎做愛的情景,想象淋浴後,她那白皙的皮膚,還有可可油沐浴露在她身上散發出的蛋糕香味。
“他們藏在樹林裡。”黛西說,“帶著弓箭。我們得到了秘密計劃。”
“幹什麼的秘密計劃?”
她剝下長凳邊緣的一塊苔藓。“制作月球火箭。”
“這沒意思。”班吉說。
她想著帶弓箭的人。很久以前,他們真的在這裡,不是嗎?猛犸象,穿有襯架裙子的女士,頭上的噴火物。那些地點依舊,時光卻像風掃過草地一樣流過那裡。就在現在。這是轉入過去的未來。一個物體成為另一個物體。就像火柴頭上的火焰。木頭轉變為煙。如果我們能燃燒得更明亮該多好。深夜,谷倉一片喧嚣。


本文摘自《紅房子》


   理查德是一名事業有成的醫生,新近再婚。母親去世後,他決定和疏遠已久的姐姐恢複聯系。他邀請姐姐安吉拉全家前往威爾士邊境一幢租來的紅房子度過一週假期。四個成年人,四個孩子,一個家族,卻都是陌生人。 由於哈登出色的叙述技巧,所以發生在這八個人之間的故事絕不簡單。在這個平靜無聲的山谷,“幽靈”開始出現……小兒子班吉無意中發現了理查德情人發來的短信、安吉拉的女兒吻了舅舅的繼女、大兒子對舅媽產生了性幻想,還和她的女兒發生了性交…… 作者從每個人物的獨特視角出發,把“紅房子”變成了一首關於長久的怨恨、逝去的夢想、升起的希望、緊守的秘密以及非分之想的交響曲。所有這一切呈現出了一幅當代家庭生活畫面:苦甜參半,滑稽可笑,感受深刻。隨著我們開始了解每一個角色,他們變得如此真實可信。我們可以理解他們,我們甚至意識到他們永遠不會完全了解彼此,而這就是每個家庭的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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