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度經濟學”(neoinstitutional economics)一詞是威廉姆森(O. Williamson)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提出的。今天?中國的朋友喜歡稱我為新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不一定錯。一九九五年巴澤爾在他的論文結集的序言中寫道?“我今天認為?一九六九年史提芬來到西雅圖時?他已經是經濟學行内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第一把手了。”是一夫之見。六十年代興起的新制度經濟學就是產權及交易費用的學問?而巴兄後來也是這範疇的一個重要人物。
今天回顧?六十年代時?從事產權及交易費用研究的主要是四個人?阿爾欽?科斯?德姆塞茨和我。在此之前?在類同範疇作出重要貢獻的有奈特(一九二四)?科斯(一九三七)?哈耶克(一九四五)?戴維德(五十年代口述)?H. S. Gordon(戈登?一九五四)等人。他們的作品雖然重要?但過於零散?沒有凝聚力?帶不起一個思想範疇(paradigm)的發展。六十年代初期?有關交易費用的三篇文章差不多同時出現?科斯寫社會成本問題(一九六○?其實面世是一九六一)?施蒂格勒寫訊息費用(一九六一);阿羅寫發明的收錢困難(一九六二)。這三位皆大師人物?但我不能把後二者算進去?因為他們沒有分析產權?沒有進入制度的範疇内。
“舊”與“新”的分別
有“新”不可以沒有“舊”。舊制度經濟學是關於什麼呢?有兩部分。其一是“制度比較”(comparative economic systems)?主要是問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等什麼好什麼不好?概念模糊?内容空洞。那些是“二戰”後的“冷戰”學問?是政府有形之手與市場無形之手之争。與此同時?經濟發展學的胡說八道盛極一時。弗裡德曼一九五七年出版的《消費函數理論》是一顆亮星掠空而過?讓大家看清楚一個好去處?經濟學可以解釋現象。科學方法的大辯論在經濟學從那時開始?持續了約二十年。
舊制度經濟學的第二部分?是經濟歷史。我很喜愛這部分?因為其中的表表者考查史實嚴謹詳盡?而歷史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一般是有趣的話題。經濟歷史搞得深入的都是有學問的人?吸引著我。很不幸,當時的經濟歷史專家一般對新古典經濟學的邊際分析欠缺充分的掌握?對假說驗證的法門趕不上潮流?因而被操作方程式的小看了。
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新制度經濟學像一只鳳凰從火灰中飛起?其出現是為了解釋現象?是為了驗證假說?歷史與事實的考查受到重視?從事者對邊際分析有充分的掌握。要點是引進產權及交易費用這兩項不容易處理的局限。這是六十年代與七十年代初期的發展?跟著的我失望。
合約結構的思維源自捆綁銷售
我是一九六一年進入洛杉矶加大研究院的。六二年開始細讀科斯的《社會成本問題》?讀了三年。六七年的秋天我才有機會認識科斯?那是我寫好《佃農理論》之後了。起碼有三本書介紹科斯定律之後以我的佃農理論作為應用該定律的示範?可見科斯對我的影響隐瞞不了。科斯對新制度經濟學的貢獻下章才說。其實戴維德的捆綁銷售口述傳統對我的佃農理論的影響可能更大。這是因為捆綁銷售顯然是一種有結構性的合約——只有一個價而沒有其他條款的交易合約沒有結構。佃農分成的合約沒有一個明顯的價?所以我逼著要從有結構性的合約那方面想。佃農理論動筆時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赫舒拉發與阿爾欽。我重複地聽他們的課聽了三年?而佃農理論是在他倆指導下寫成的。
德姆塞茨的貢獻
六十年代初期德姆塞茨也在洛杉矶加大。一九六二年我是他的改卷員。此君善忘?後來竟然完全記不起我替他改過卷?在加大時他的著作不怎麼樣?但六三年轉到芝大?受到施蒂格勒與科斯的影響?一下子變作天才。六四年初阿爾欽偷偷地給我一份說明不可示人的厚文稿?德姆塞茨寫的(後來分為兩篇文章發表)?對我影響很大。德兄是難得一見的文筆表達得清晰絕倫的人。受到科斯的影響?他把交易費用的考慮帶到闡釋帕累托至善點那邊去。得到啟發?我後來把問題推到盡?得到的結論是如果所有局限條件都放進分析?帕累托條件或至善點一定得到滿足?無效率或浪費的出現?是因為某些局限沒有放進分析?而解釋行為所需要指定的局限不一定滿足帕累托。換言之?可以驗證的假說需要引進的局限?不需要滿足帕累托?而無效率的出現永遠是源於有不需要指定的局限被漠視了。這教我後來分析問題時必用如下法門:凡是足以解釋行為但沒有滿足帕累托的假說?我必定停下來考慮是哪些局限條件我沒有放進去?衡量這些被排除的局限與要解釋的現象是否沒有關系的。 阿爾欽的口述傳統
轉談阿爾欽的貢獻吧。兩年前某媒體問誰對我的影響最大?是弗裡德曼還是科斯?我回答說都不是,是阿爾欽。我歷來認為?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阿爾欽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經濟學者。不止我一個人這樣看?但我有我的理由。
阿爾欽當年算不上是名滿天下(今天是)?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的作品是多方面的?但過於分散,沒有主題。其二是他的偉大思想主要是授課時的自言自語?以及跟他研讨時聽者得到的啟發。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懂。他有些了不起的思想寫進大學一年級的課本去?沒有像在正規的學報發表那樣有系統地發揮。例如今天在中國好些同學欣賞的一句話——價格決定什麼遠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要——我只是從阿師的口述聽到?發展開來是非常重要的思想。主要是由我發展的?我推到租值消散及減少租值消散那邊去。阿爾欽歷來高興我拿著他的口述用文字發揮——我當然不會忘記說來源是他的。
一個例子可讓同學們知道阿爾欽思想的驚人深度。在課堂上教需求定律?他不畫曲線?不用方程式?不教彈性系數?不教消費者盈餘?不談等優曲線?不管收入效應或替代效應。只談一條向右下傾斜的曲線的含意?他可以自言自語地講五個星期?天下沒有誰可以做到。我重複地聽了他的課?次次不同,加上憑自己的一小點本領?作修改?加補充?推出無限變化?就成為我今天教同學的洋洋大觀的需求定律了。
我認為阿師在新制度經濟學的貢獻?可不是他七十年代跟他人合著的兩篇大名文章?而是他口述的關於產權與競争的傳統。這傳統在《科學說需求》第三章我寫過?本章第五節會再深入地發揮。今天阿爾欽被稱為產權經濟學之父?主要是他的學生傳開來的。
本文摘自《制度的選擇》
《制度的選擇》是張五常教授《經濟解釋》四卷本的收官之作,從新制度經濟學的起源、科斯定律、合約的一般理論、產權制度的演變、收入分配和國家制度的關系、經濟調控和貨幣制度等角度闡釋經濟學中的深刻觀點。
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張五常教授就開始思考合約與制度的問題,《佃農理論》中他將佃農看成合約,嘗試從市場合約入手分析制度選擇。接著,八十年代,他開始探索國家制度與合約的關系,將合約上升到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等更高的層次進行論證,得出了廣為傳世的經濟學理論,並為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