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四人幫

2015-04-17 15:21:45

  趙躍進,是郭泰的大學校友。

  這個名字肯定來源於中國的“大躍進”,但為何父母要因此命名,詳情不得而知,因為躍進說他的父母從未給他講過緣由,他問也不肯講。但同學們都認為,之所以給孩子如此命名,想必是他的父母對那場激情四溢的空想社會主義運動有著特殊的記憶。對喜歡紮堆兒的國人而言,那個“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璎珞編織起來”的火紅的年代總有某種“過年”式的亢奮。

  事實上,一次次大躍進,似乎是近代中國崛起路上的宿命式沖動。它高舉著“打倒孔家店”、“人定勝天”、“文化大革命”的旗幟,總意氣風發打破中庸傳統,總過猶不及最後撥亂反正……

  無論如何,和那些“宋建國”、“孫國慶”、“李四清”、“黨文革”們一樣,趙躍進的名兒就這麼定了。從認識起就這樣。只是從那時相識算起,郭泰和躍進的交情的的確確已有20年了。人的一生可沒幾個20年,更何況他哥倆要好了20年。

  難能可貴啊,以至於後來變得有些迷信的趙躍進總戲言他們的相識是天命,是上天賜予他們的福分。他常說,“桃園三結義”式的兄弟情是撞大運的結果,大多數朋友都是聚了,散了,淡了,忘了,就像許多人愛了,熱了,涼了,恨了……

  總之,人際關系的不確定性才是人之所以會體驗到悲歡離合的根本。

  據說,古時候有個算命先生曾給三個生員測算考試結果,斷曰:“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可到底如何“孤獨一枝”—是“孤獨”掉一枝,兩人考中,還是“孤獨一枝”考中,剩下兩枝落榜,抑或是“桃園三結義”作為“一枝”全都被“孤獨掉”等,卻不肯詳說。因為那是隨機的,而算命的結果也可以隨便解,根由就在於人生也可以隨機演繹。

  《易經•系辭傳》曰:“陰陽不測謂之神。”正因為外部不確定性太多,而多數人借由内省而修就的確定性又太少,所以算命先生—中國傳統的心理醫生,便有“神”可測,順便也就有吃有喝甚而被捧為大仙、大師了。

  以郭泰和躍進為例,他倆來自不同的省份,命運的曲線本來相隔千裡,但那一年,他們都坐著火車來到了京都,上了同一所工科大學,後來又入了同一個學生社團。如此,他們的命運曲線便糾纏在了一起。而且,更神奇的是,從此幾乎沒斷過。

  但,糾纏,多數時候都不是好事。就像股市預測,你可以寫出“纏論”,但你未必能測準股市,也未必能因此發財。

  首先,糾纏不符合“簡單性原則”,所以給人帶來的大多是無盡的煩惱。只是,就像堕入愛河的人總愛在床上或者任何可糾纏的地方糾纏不休一樣,糾纏有時候卻是欲死欲活、親密無間的象徵。而且,不論結果是大慰平生還是冤家路窄,糾纏在一起的人才真正在影響對方的命運軌迹,仿如放在一個大盆裡的一窩螃蟹,能爬出去的雖是少數,但彼此的影響卻可以足夠的大。

  郭泰和躍進命運的糾纏便是如此。只不過在郭泰眼裡,這種糾纏很長時間裡令他欣慰。他甚至以為,這是他的母校為他辦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

  那時,郭泰被錄取學習的是機械工程專業,而這專業並非他的第一志願。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後來這個專業變成了他最煩的專業,以至多年之後,他對他的母校都因此缺乏好感。因為入學聽了一段專業課後,郭泰便已經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喜歡所學專業,而年輕人特有的逆反心理以及他隨著年齡增長的個性,使得他隨後便反複申請轉系。

  記憶中,系裡老師也曾替他争取過轉系。但最終,他的要求還是如泥牛入海,不了了之。

  那是一個選擇權匮乏的年代。安分的,快樂;不安分的,落寞。

  後來郭泰才想到,當時他能提出轉系申請,並得到一些老師的支持,也是“改革的成果”。在此之前,習慣於被“組織”安排命運的大學生們甚至都不會有轉系的念頭—任勞任怨的螺絲釘便是光榮的宿命。

  一般而言,個人對自己命運安之若素的態度取決於對所在“組織”長期形成的絕對信任,但郭泰趕上的年代似乎正在打破那層絕對信任的堅冰。“我就是我”是那時小年輕們最流行的口號,個性的萌芽也在“組織”的土壤中不屈地成長,但越是曾經成功的“組織”,其土質層便往往越厚,於是“個性之花”伸展出頭便越需要時間……

  轉系未果是最後的結局,實際也是早已註定的結局。

  那段日子裡,郭泰沮喪異常,人生頭一次,他感到了無助!他寫了首詩,起名叫《我這樣的男人》,自負地訴說了自己當時心境的蒼涼:

常說要沿一條路獨闖

  我心肅然

  但走過的人生之旅

  卻只證明我慣於扯謊。

  總豔羨偉人與好漢

  我心沸然

  可多少次狂笑

  卻並非成就了理想。

  漫步在聖哲走過的街巷

  我心黯然

  也曾駐足癡癡地凝望

  眼前卻依然凡俗的奔忙。

  在這滾滾紅塵中飄蕩

  我心倦然

  真想卸下厚厚的行囊

  迷醉於一方的清涼。

  清涼中走入一個夢幻

  我心釋然

  那兒有我心儀的姑娘

  他攜我之手,心意端莊。

  想沉醉卻仍看得見世人的冷眼

  我心奮然

  飲盡心頭之血

  前行,卻絕非因為堅強。

  徘徊在壯美和卑微之間

  我心凄然

  好多次欲哭

  卻生就,不是淚眼。

當時,郭泰為自己的詩所感動,覺得來京都後自己真的變成了北方的獨狼,懷才而不遇,孤憤而又無奈!但其實,多年後重讀此詩,郭泰卻覺得詩中明顯有無病呻吟的味道,就像時下流行披散著長發或“黃毛”的藝術才子們動辄陶醉於“異類情調”、動辄大談校園裡那些“無聊的日子”一樣。

  很快,原本便喜歡文史哲的郭泰便“移情別戀”,參加了學校一個名叫“改革研究會”的社團,並成為那裡的活躍分子。又很快,他在那個“研究會”交了三個外系的好友,生活也因此迅速擺脫了“獨狼”狀態,並忘記了所謂的“冷眼”和“淚眼”。

  當然,這三人當時不過是玩得來的密友,但後來的事實還證明,他們也是郭泰生命曲線中最具張力的糾纏者:

  一個是湖南張家界人,叫劉?D,數學系的,當地高知家庭出身,善彈鋼琴,總留一個中分的發型,戴一副黑框眼鏡,反襯著他那白得近乎沒有血色但卻俊秀的瓜子臉。為此,郭泰總說他長得比女人還嫩,像個“婦男”。

  頑皮的壞笑是他的招牌表情,喝酒海量是他作為“婦男”反擊郭泰的驕傲。而因為從小練得一手好鋼琴,所以在大學時,劉?D還被稱為當時學校的“鋼琴王子”。

  一個是東北黑土地上農民的後代,管理系新生,叫鮑英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北方小子。只是,他的臉卻是蠟黃的,幹淨的,如郭泰印象裡晚清時某些瘦骨嶙峋的“怪傑”。他長著瘦削的長馬臉,嘴唇上方有著淡淡的小胡子,給人刻薄之感。

  不過英來說話卻好玩得很,隨機應變的“脫口秀”功夫更是超乎常人。那時,還沒有“脫口秀”這麼時髦的詞匯,所以“耍嘴皮子”便成了鮑英來的標志性符號,東北出笑星,而英來耍活寶好像在全系也是出了名的。

  其實,這是表象,英來家庭雖然是“四人幫”裡最窮困的,但他不僅聰明,還是個敢想敢幹的主兒。

  而另一個便是趙躍進,山東濰坊人,自動化系的,小幹部家庭出身,聰明異常。他不戴眼鏡,是大學生中少有的2.0的好眼神。他的臉總是紅撲撲的,一看就是膽汁質型性格,身體則顯得胖墩墩、圓乎乎,透著幾分憨厚。

  只是,他說話愛帶髒口,與人交往有點強迫性,所以愛調侃的同學送了他一個綽號:“趙髒孩兒。”

  雖然來自不同地方,但由於情趣相投,愛好相近,他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那時正值國家改革之初,大夥兒對“四人幫”這樣的詞匯耳熟能詳,也喜歡就此開玩笑,於是,他們哥四個便理所當然地被人戲稱為校園“四人幫”。

  對此,郭泰當時的想法是:

  “四人幫”就“四人幫”吧,我和柱子、石頭小時候還拜把子玩“桃園三結義”呢,發揚中華傳統美德嘛。對他而言,這“四人幫”實際上是真正的解脫,因為同那些“一本正經”的好學生上專業課,簡直就像雷雨天不帶傘趕集還得端著架子不能跑。而他們這個小小“四人幫”在一起時,他過得卻是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時至今日,每每在同學聚會時,郭泰都免不了要跟人大談特談那些“good old days”。

  經常,兩三瓶啤酒伺候,他們四個便可以彈著吉他,唱著張行的《遲到》、齊秦的《狼》以及記不得誰的《看那前面的俏姑娘》等,一直談天說地到破曉!可以逃課,可以自學,可以吹牛,可以明著暗著和女生幽會,可以參加各種社團彰顯才華,可以拿不靠譜的桃色傳聞熱鬧一晚上,還可以海聊那些與枯燥的工科專業沒一點關系的傳奇故事……

  “狂來輕世界,醉裡得真知”!

  郭泰有時捧詩夜讀,會強烈認同唐代大詩人錢起贈懷素和尚這句詩裡描摹的境界,覺得這才是大學生們該有的自由!而這些,中學生們多數時候是只能想象的。只可惜,讀大學買醉的錢並不多,他也只有偶爾想象一下“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盛唐氣象。

  此時,劉?D往往喜歡狂吹張家界如詩如畫的山水,並說那裡的湘西土匪窩如何驚險奇絕,大軍剿匪如何神出鬼沒,那裡的山妹子如何俏麗狐媚、野性十足,逗得郭泰等人心頭癢癢的,恨不得立刻從羞澀的兜裡變出銀子,動身前往!但那個時代,一個月家裡最多能給二三十塊的經濟能力,卻讓他們暫時只能看著劉?D唾沫橫飛的大嘴,做些水鄉秀色的春秋大夢。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沒幾年,全國都沒多少“萬元戶”,更甭說大學生了。所以即便“父母不在”,“遠遊”也還沒那麼容易。其實,郭泰家境並不算差的,鮑英來的家境最難,但他很要強,甚至要強得有點勢利眼,只是他只做不說,要說也都是逗樂話,從不抱怨。他家境好壞同學們也都能看出來:經常會看到他去食堂吃飯時也只買一碗大米飯,然後在米飯裡灑點鹽啊辣椒粉什麼的,便算是一餐飯了!

  當然,再窮的家庭在那時上學還是沒問題的,“組織”依然承擔著一切。所以雖然寒酸,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但四個人生活差距並不大,平等的友情超越了世俗,成了他們記憶深處大學生活中一道最“靓麗”的風景。也只有那時,郭泰才能感受到些京都作為一座古老名都所具有的春的氤氲、秋的清爽。而更多的時候,他對大學的記憶不是慵懶悶熱的夏,便是灰蒙蒙、空蕩蕩、冷飕飕的冬。

  “四人幫”所以能聚合,自然是有共同目標的,把他們四人糾結在一起的那根紐帶,便是對社會經濟問題的共同興趣。但實際上四人的偏好卻也有所不同:

  郭泰喜歡歷史、哲學以及神秘現象,劉?D常常沉醉於音樂和武俠世界,英來對民俗和地理知識情有獨鐘,而趙躍進則比較特殊,他很早便對經濟、財富似乎有超乎尋常的興趣。後來的人生選擇證明,這一點在潛意識中對郭泰影響很大,但他只是到了後來,有了“南方談話”後才覺出了個中味道。

  記得有一次,躍進不知從哪裡攬了個私活,叫劉?D和他一起幹,結果劉?D把郭泰他們哥幾個都叫上了。他們像做賊似的,在晚自習時間偷偷來到一個實驗室,那裡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大堆信封和宣傳品,而他們的任務便是把宣傳品裝進信封,然後糊好,5分錢一個。

  那個夜裡,帶著一份憧憬,一點擔憂,郭泰一口氣糊了1000多個信封,最終賺了50多塊。那可是他平生頭一回自己賺錢啊,而且一賺就是50塊錢。巨款啊,相當於兩個月的生活費了,郭泰第一次體會到了“發財”的陶醉感!

  其後,郭泰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父母,而且從此對趙躍進大大地佩服起來!因為在中學時代,他只在被評為全校僅有的五個年度“全優生”時,才被重獎過5塊錢。而這5塊錢,當時能買50個黃澄澄冒著油光的“黃燒餅”啊!

  那是龜靈鎮的特產,是郭泰想起來便覺得口幹的美食。

  當年,據郭泰私下裡觀察,爸媽為此都驕傲得不得了,一貫節儉的父親甚至還開心得喝了二兩燒酒!而這次跟著躍進糊信封的買賣,竟讓郭泰賺了50塊!這“成就”讓郭泰開心異常,感覺之好簡直超過科目不及格後的補考通關!

  “真他媽的爽!”郭泰為此甚至跟著躍進喊起了髒話,感到非如此不能表達暢快之情。

  據說有人問禅師:“何為友?”禅師示曰:“友分四:一如花,豔時盈杯,萎時丢棄;二如秤,與物重則頭低,與物輕則頭仰;三如山,可借之登高望遠,疊翠成陰;四如地,一粒種百粒收,默默承擔。”

  那時,郭泰覺得躍進就是山,劉?D就是地,英來是花。而自己則有點像秤。

  當然,糊信封只是暫時激發了郭泰的賺錢欲望,讓他第一次有了賺錢或者做生意的概念。而畢業前夕,一個叫本傑明•富蘭克林的名人自傳,一個名叫英格爾斯的人寫的《人的現代化》,和一個叫薩缪爾森的人寫的兩冊《經濟學》,則讓郭泰對社會學、經濟學等興趣倍增。

  “都是美國佬,但寫的真是好。”郭泰想著,覺得自己還有點狹隘的愛國主義情結。

  然而,顧不了那麼多了,必須尋求出路的郭泰原本失落甚至麻木了的心緒開始收攏,他決心報考相關學科的碩士生以實現自我奮鬥的大夢。而在管理學、經濟學和社會學之間,他最終選擇了經濟學,原因不是薩缪爾森的經濟學寫得邏輯缜密,而是另一個經濟學家加爾佈雷斯的著作寫得通俗易懂,文採飛揚,讓郭泰一度對經濟學興味大增。

  總之,目標已定,郭泰頓覺渾身輕松。而大學四載,作為工科生的“四人幫”們唯一的缺陷是,寫過情書,有過憧憬,但實在的沒收獲過愛情!

  有時,當他們騎著自行車哼著那時最流行的《夜色闌珊》在校園、在城市街道飛奔的時候,葷話可以說一路,玩笑可以開一堆,可也只是一幫“純爺們”自己熱鬧……只有這首韻律歡快的歌在郭泰腦海裡存留至今,畢竟,那是一個青春勃發的歲月,荷爾蒙的氣息在空氣裡飄蕩,只是匮乏美麗的姑娘:

  晚風吹過來,多麼的清爽,深圳的夜色,絢麗明亮。快快地飛跑,我的車兒。穿過大街小巷,燈光海洋。閃耀的燈光,伴我心兒在歌唱。問聲美麗的姑娘,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樣……



  

本文摘自《財富蒼生》


   古老的龜靈鎮,奉若神明的大槐樹,傳說中令人敬畏的毒物槐花蛇,都是常常進入主人公郭泰夢魇的神物。 在財富場上翻滾的四個男人,從同樣的夢想出發,卻有著不同的結局。有的做了美夢,有的做了噩夢,有的做了黃粱一夢,有的奮力掙紮想要保持清醒。 你猜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尾…… 這是一部股評人寫的小說,它是別樣的、異質的。雖然它很不“像”小說,倒更像散文、隨筆與日記,但這部小說有人物、有情節、有心理、有優美細膩的風景描寫。 股評人都具有幫人暴富的天賦,當然,也肯定有幫人一貧如洗的“夜走麥城”的經歷。他們充滿了傳奇。這部股評人寫的小說,足以引起讀者對作者身份的興趣,從而進入對股評人生活經歷與知識視野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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