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族榮耀

2015-05-07 16:10:03

  雄辯的風帶來洪水

  胡同的邏輯深入人心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

  我追隨你成為父親

  ——北島《給父親》

  在西南的一個縣城裡,我待了一個星期,李斌在當地的樓盤已經竣工,正進入最為關鍵的售樓階段。早在三年前,我曾到過他所在的城市,辦公室位於城市的中心地段,整棟建築都由自家公司承建,占據整一層的辦公室無論從格局還是佈置上,都與樓上他父親的辦公室一樣,這樣的安排利於平時匯報工作。

  盡管格局一樣,這一代人還是有自己的想法。辦公室巨大的木桌子上放著幾大盒雪茄,五湖四海來的人們一坐下,李斌就會扔一根古巴產的高希霸雪茄給他們,然後雲裡霧裡地侃起來。那時的他腳上穿著一雙兩百塊的山寨LV高幫休閑鞋,並為人們會把它當真而沾沾自喜,他上身套一件反光豹紋緊身衣,小肚子遮不住地隆了出來,手腕上的法拉利手表是買車時送的,最近他剛拒絕了一次法拉利公司組織的加勒比海之旅,因為實在是太忙了。

  李斌無論去哪裡,身邊總是跟著一大群人,有外地過來的發小,也有當地未來的財富繼承人,他們看電影按打買票,出門是轟隆隆的跑車車隊,吃飯時擺滿山珍海味的大圓桌圍滿了人,話題主要圍繞減肥和新奇的“玩具”,這顯然是一個極其害怕孤獨的群體。

  一天晚上去大排檔吃遠近聞名的豬蹄子,我被招呼進了李斌的保時捷小跑車裡,接著他以每小時一百五的速度在晚高峰的車流裡飙了起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靈巧的魚,在河流中左穿右插,突然一個急刹停在了紅燈前,“你看,保時捷的陶瓷刹就是好使。”他戴著墨鏡,轉過頭來對我說。

  辦公室隔壁的會議室改成了一間小酒館,平時會有當地的樂隊免費在裡面排練和演出,李斌自己也是一個有音樂夢想的人,在我拜訪他的那段時間裡,他正努力減肥,為了令自己第一張個人音樂專輯的封面顯得更有明星範兒,為此他還在北京專門成立了一家娛樂公司。後來在三個月的時間内憑借幾乎絕食的方法,每天只靠兩片蛋清和一點蔬菜,後期跑步健身,他迅速丢掉了60斤肉,告別了200斤胖子的形象。晚上面對著一大桌宴席,他身邊的幾個兄弟也信誓旦旦地要開始減肥,但筷子卻沒能停下來。李斌自己不吃菜,只是不停地往我盤子裡夾,他對每一個新來的兄弟都是同樣的熱情。

  李斌喜歡送最新最潮的東西給兄弟,那次iPad發售的第二天,他就從香港進了一打,見人就發,我臨走前塞還給他,他硬是又從車窗扔了進來。對於他來說,“兄弟”的定義很廣泛,有第一次見的朋友,發小,他家院子裡的兩個散打和武術冠軍,還有他的前任少數民族武警司機(在隨後的兩年裡娶了他的妹妹做老婆,這個曾經可以為他擋子彈的男人如今關系更親近了),這些人都可以稱之為兄弟。

  兄弟們喜歡在他家的私人酒吧裡喝酒,他每次總能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有時候是好幾摞的雪茄,有時候是存放了60年的威士忌,無聊的時候,我們會比誰的雪茄煙灰最先掉。白天如果天氣好,一大幫兄弟會跑去坐遊艇,他們目前的想法是買一架能上天入地的潛水艇式快艇。

  如果是在李斌所在的城市,你幾乎很難跟他單獨接觸,因為除了睡覺,他的身邊總是圍滿了人,話題也是破碎不堪,東一句西一句,我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虛度光陰,這種表表面面的生活狀態是我極其厭惡的。

  樂隊在舞台上表演,台下的兄弟裡面還有一個外國人,兩個開酒莊的中年老闆。老外是個中國通,已經在當地混迹了數十年,據說還有吸食毒品的惡習,李斌得知以後,已經盡可能地開始跟他保持距離。

  老外卷起了一支大麻煙,聽說我在國外期間也曾飛過葉子,他似乎終於發現了一個同類,“哥倫比亞來的,非常不錯”,說完就要遞給我,李斌看到這一幕顯得非常不安,“你最好不要碰這東西。”他說。李斌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很自律的人,賭博和毒品是他絕不會碰的兩樣東西。我回應道:“這在美國幾乎人人都抽,尤其是大學裡面,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其實我自己本身並不享受吸食大麻的感覺,可無奈每次回到美國,在那個幸福而又貧瘠的小鎮上,我總能跟這東西不期而遇。

  第一次是在一個公園的停車場裡,昏暗的路燈下,駕駛座上的哥們含住盛滿大麻的煙鬥,用火機點燃煙草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吐到了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裡,然後轉手交到了我的手上。於是手裡拿著魔鬼的契約,我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收音機裡播放著JACK JOHNSON的一首歌:

  “I JUST WANT THE TRAIN TO BREAK DOWN, SO I CAN TAKE A WALK AROUND. TO SEE WHAT I HAVE NEVER SEEN, TO FEEL THAT I HAVE FELT.”(我只想讓這輛火車出故障,好讓我出去走走。看我從沒見過的,感覺我從沒感受的。)

  混子

  李斌如今在異地開疆辟地,為他開車的是同齡的前特警,人忠厚老實,寸步不離李斌,隨身挎著個包,裡面是現金和銀行卡,買單收尾的工作都由他完成。除了忠誠,此人以前還曾組過樂隊,擔任鼓手,有些玩資。身處外地,李斌身邊培養起了一幫這樣的人,他們年紀都不大,但社會閱歷豐富,知識結構也並不缺乏。有文身的前東北黑社會,玩吉他一流,還會拉馬頭琴;有14歲一人離家出走,到深圳闖蕩的胖子,是個雜家,說起好萊塢電影和汽車頭頭是道。

  這些人雖然平時喜歡插科打诨,但辦起事來也絕不馬虎,在一個將近35度的下午,就因為李斌頭天晚上無意提到的一句話,他們開著皮卡,光著膀子,把樓盤外立在道路兩旁,綿延5公裡的廣告標語牌統統修繕擦洗了一番。

  混過社會的人知道執行力的重要性,這是籠絡金錢和安撫人心的根本,他們把信譽也看得很重,至少比政府更愛惜自己的羽毛,這是個人號召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這些道上的人我曾有過兩次長時間的接觸,一次在東北,一次在海南。以至於到後來,我光看一個人的眼神,就能知道他的影響力曾達到什麼樣的層級。

  第一次是去B城參加一個婚禮,到了地方,賓館還沒去,直奔新郎家裡。當地的白酒用缸子倒,一人一滿直升杯,“仁慈”地分三次喝。列席的哥們戴著統一的金鍊,十分腼腆,脫了衣服後身子上龍騰虎躍。酒席之後紅日當頭,十幾個男人去夜總會接著喝,這次還有假冒僞劣的百齡壇威士忌助興,的士高舞曲放起來的時候,五六個人在中央舞池的彈簧墊上跳躍。五點又到一個燒烤店裡喝,直到晚上10點。

  第二天結婚的慶典上來了十幾輛車,繞B城一週,老規矩說車隊不能停,必須一直向前開,於是前面警笛開路,暢通無阻。舉辦婚宴的地方立志於打造地區包席第一品牌,婆家娘家擺了40桌,落座後菜盤疊菜盤地擺在了圓桌上。米老鼠兩口子打扮的吉祥物帶著新郎新娘走入了會場,很快走完流程後,開始喝酒吃飯,半小時後,全場只剩兩桌,另有一些大嬸們拿塑料袋一桌桌地打包飯菜。

  時針指向上午11點,外來的幾個兄弟已經喝高,回到賓館還沒閉眼,又被叫去新郎家裡打牌。晚餐的主菜是野外吃稻谷長大的鴨子,由新郎的老媽親自做。幾大杯白酒下去,開始炸金花。11點剛過,第二頓飯又開始。這似乎就是縣城普通人生活的全部,喝酒、吃飯、打牌、再吃飯喝酒,偶爾卡拉OK一下。

  新郎的媽媽是個基督徒,父親是個沉默的男人,我拿出手機念了一段《聖經》裡的話:“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老媽媽眯著眼睛,跟著在一旁輕輕地和。她說自己是個農村人,啥都不懂,就知道不能讓兒媳婦吃苦,要照顧好這個家。她一個人收了8個幹兒子,有一個犯了事還來家裡躲了一個半月,老媽媽說著說著開始揉面,準備做面條給屋子裡的12個大兒子吃,在她看來,只要到了家裡,就都是她的兒子,

  在那幾天裡,我遇到了朝鮮族人金,出於記者的職業好奇感,我通過朋友把他約到了一個狗肉館裡。他用了一個下午,講述了他混迹海南的故事。這又證明了那個偉大的理論: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最令人上瘾,一個是性,還有一個是分享。

  如果想把三個小時的錄音整理出來的話,那麼估計按東北人的語速,是一部中篇小說的字數,在這裡我把它濃縮成了一段文字。

  金當初先是幹宰客的活兒,通過美女“仙人跳”勒索遊客。接著上面給了個機會,他要了幾個人,拿著刀,坐著面包車到另外一個城市幹活。證明自己的殺戮能力後,很快身邊每天跟著20多個人,那段時間他對暴力上了瘾,不順眼就開打,手上揣著土制霰彈槍四處“放炮”,其中還包括一個人對付10來個拿砍刀、嚼槟榔的本地人的光輝事迹。瘋狂完後,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死,於是開始琢磨怎麼賺錢,並傍上了一個韓國老闆,認他做幹爹,天天給他幹“舔屁眼”的活兒,完成了原始積累,成了一名商人。

  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金的眼神裡一直散發著兇光,我們盤腿而坐,隔著兩尺長的桌子,我假裝鎮定,但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令我緊張,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體悟到目露兇光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第二次是在海南,我見到了當地的一個東北大哥,目的是向他了解一些島上的旅遊亂象。

  他開著車親自來火車站接我,我們花了半個小時才搞清楚見面的地點。上了車後,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但臉上還是挂著笑容,當天晚上他把我安頓在了80塊錢一晚的旅店裡。

  光頭,脖子上一串翠綠的玉珠,肚子隆起,很少喝酒,因為每次酒多了,場面都無法收拾。他登島之初無非是想開個小餐館,可為了家裡人不受欺負,走上街頭,打響了自己的名聲。

  只花了一年功夫,他趕走了當地的湖南老大,可隨後他發現自己越陷越深,離初衷愈發遙遠,隨即到另外一個城市待了10個月,閉關思過,回來後解散了手下的“四大金剛”。如今他白天開著皮卡跑餐館和工程項目,深夜降臨,他就把我丢在旅店裡,自己出去協調一些江湖關系,要不然就是上網通宵玩“血戰”麻將,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孩子的降生,他眼神中的殺氣正一點點褪去,但是江湖自信不改。

  他說:“我的名氣夠街面上的人消化個十幾年了。”

  一個與他每次吃大排檔,能聊到通宵的朋友告訴我,他早年在東北就已小有名氣,隨後到廣州更成了一個區的扛把子。登島後,他經營過色情行業,年終了還會跟市裡的幾個社團頭目一起開會,平時喜歡“溜冰”,還曾拉著這個朋友一起,朋友氣憤地摔門而出。有一次在夜總會裡事沒談妥,朋友出去上廁所,結果發現走廊和樓梯口的幾個點上站滿了穿黑T恤的光頭大漢。那個時候的他滿眼兇光,路上混社會的遇到都要避讓三分,但奇怪的是他出門從不帶人,自己也從不動手。

  談到金,“玉珠”笑了,他們互相認識。他說:“這種人頂多算是業餘演員,我這是職業演員。”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此時剛過3點,太陽剛好從窗戶外照到我臉上,光線強烈得使我有點看不清對面他的臉。在一片光暈中,我問他行走江湖多年的心得,仿佛是要揭開一個謎團,他說:“一般人都是混社會,而我是在玩社會。”

  話音剛落,他的老鄉敲門進來,仔細看的話,你能發現這個50歲的人其中一只眼睛是個玻璃珠子,樓下車上一個19歲,已經為他流產過三次的女孩正等著他,他有兩張身份證,據說他剛從澳門崩牙駒老媽的壽宴上回來。

  一年後,我聽朋友說,“玻璃眼”在島上玩彈珠機時被民警抓捕,很快就執行了槍決,也算是對之前拖欠的兩起命案有了交待。

  父與子

  與李斌第一次見面前,聽說我要去,他專門派了司機來接我。那是一個大雨傾城的下午,一輛悍馬車停在了路邊。隨後兩個小時的車程裡,悍馬車裡異常寂靜,之後的幾天他曾向我展示過這輛車的特別之處,那是花費五十萬打造的德國音響系統。當他把黑人說唱樂的音量調高,車窗降下,雖然身處一個三線城市,但卻有了美國街頭的感覺。幾分鐘後,我們感到心髒有些難受,占據整個後車廂的低音炮的震蕩令我們毛發直豎,幾乎要擾亂心髒的跳動頻率。

  在這輛車之前,李斌曾有一輛路虎,在一次午夜交通事故中,被拖車上砸下來的鋼筋壓扁,險些喪命,第二天他爸就給他買了這輛悍馬H3。現在H3成了他的常用車,再加上一輛全球限量版的H2,在中國只有不到5輛。

  李斌萬裡迢迢地把兩個H開到了小縣城裡,平時一般開著H3去吃路邊攤(因為H2已經停產,壞了幾乎沒有修的可能),坦克一般的身型,“轟隆”一聲停在長城和富康中間時,總會引起食客們的註意,甚至還有人拍照留念。倒是老闆都已跟他相熟,每次吃飯,他埋單都不要找零。

  除此之外,李斌還有一輛法拉利(主要是老婆開,用於買菜,時不時會有刮痕)。我曾在他的院子裡空踩過幾腳法拉利的油門,引擎的轟鳴聲一開始令人害怕,可逐漸會令人有一種腎上腺素上沖的快感,類似的體驗在蹦極和跳傘中也存在,強烈地提醒著我們還活著的事實。

  “你知道超跑裡為什麼沒有裝音響嗎?”從車裡爬出來後,李斌問我,我搖搖頭,他說:“因為超跑的引擎轟鳴聲就是最動聽的音樂。”

  那時的李斌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娛樂公司,正準備搞文化產業,並一直在某名牌大學舉辦的二代企業家培訓班上課,據他說班裡有100多個來自祖國各地的同學,而這幫社會未來的接班人們,大部分都手持外國護照,其中不乏一些花錢就可以入籍的島嶼國家。

  轉換身份自然是有著對家族財富安全性的考慮。在一個人人自危的國家,歷史的教訓無數次告訴我們,你可以一夜暴富,也可以瞬間失去一切,擁有的越多,恐懼感則越深,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把玩著你的命運。

  我也曾在一個初冬回到加拿大,為宣誓入籍做準備,以防在未來一旦發生動亂,還可以躲到加拿大大使館裡尋求庇護。作為一個在加拿大待過6年的人,再次回去,我竟覺得這個國家如此陌生。

  “我一年半沒喝吐過了!”

  淩晨五點半,L從外面回來,嘴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對馬桶傾訴著。

  “明天一定要把那小子找出來!”

  又是一個夜晚,男男女女,KTV,滿桌的骰子,10箱以上的啤酒,最後再來點雄性之間的暴力宣洩。

  感覺又回到了高中時代。

  這已經是L的第五個晚上,每天就這麼喝,天微亮才回家,L的反應開始變得遲緩,註意力無法集中,走路打擺,這種生活就像吸食毒品,明知道是為了排擠空虛,可卻無法停止。

  我為了入籍,這次準備在加拿大待兩個星期,住在L家裡,也曾參加過一次這樣的聚會,空洞無聊的笑話,千篇一律的搖骰子,用性和謊言開玩笑,靠著這些,正如實驗台上已死的青蛙,當電流通過身體,還會偶爾抽動兩下。

  每天早上當我起床,L才回到家,然後他倒頭就睡,我坐在他旁邊上網,經常會聽到他說夢話,有時還有絕望的叫喊。

  數天前,當我坐在過來的飛機上,我是興奮的,可是當上了的士後,我預感這座夜幕下的城市是一座下沉的墳墓,引領我們成為他的陪葬品。

  我一刻都不想再待,腦子裡只有國内混濁的空氣,擁擠的人流,貧瘠而又神奇的土地,還有生活在其中或活色生香或掙紮求生的子民們。

  兩個星期過去,我的相機從沒拿出來過,也從沒真心的笑過一回,我在這座城市的朋友早已各奔東西,滿街都是90後的面孔,只剩L,可惜他已經陷入了生活的陷阱裡,成為了空虛和寂寞的奴隸。

  L出去的夜晚,我喜歡午夜零點一個人,頭戴SONY藍牙式耳機,播放《YoYo Ma Play Ennio Morricone》的音樂,沿著SHERBROOKE街奔跑,從DOWNTOWN一直跑回原來住的WESTMOUNT,Leonard Cohen在這裡出生和長大。

  秋日的城市夜間只有5度,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透頂的空氣,享受著在廣州跑步所不曾擁有的奢侈,越跑越帶勁,感覺自己像一頭濃霧裡緩緩前行的黑豹。

  我當時已經回國8個月,這讓我迫切地意識到,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正如JOHN MAYER在演唱會裡說的,“I MADE SOMETHING HAPPEN FOR MYSELF.”(我為我自己做了一件大事)。

  那時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拍著胸膛,壞笑著說出這樣的話。

  一個人的夜晚只能上網,那個時候MSN還健在,FACKBOOK也能接通,於是我在網上又遇到了四散的兄弟們。

  一個在卡爾加裡全球第三大的食品廠當會計,“再沒想過形而上的問題,男人還是要適應環境。”

  一個在山東老家當會計,“身邊連個說普通話的人都找不到,藝術真好,這裡沒人喜歡藝術,雞巴社會。”

  一個在倫敦,拿完兩個碩士,“兩天打20個小時的工,當WAITER,累得跟狗似的。”

  兩週後,我放棄了入籍,在回國的飛機上,我把楓葉卡折成兩半,扔到了廁所的垃圾桶裡,我坐在馬桶上,想擠出幾滴眼淚,祭奠這些年的時光。

  回國,對於我來說,就像父子關系,作為兒子,無論你走了多遠,無論你多麼想逃離,最後還是要歸來,要面對。

  李斌從小跟父親很少見面,由於父母關系不佳,他跟著母親在老家讀書,任由父親在南方打拼。那段時間書沒讀多好,倒是認識了一大幫社會上比他年齡大的人,天天帶著他們玩。這麼多年來,從來都是他帶著身邊人玩,他很享受主心骨的感覺。

  而父親缺失後,陪伴他的是柴油版的模型直升飛機和快艇,限量版的吉佈森吉他,以及兩輛哈雷摩托,未來,他還想在海南置辦一艘遊艇,這些玩具都能填補心中的那個窟窿。

  他還曾開著悍馬跟一幫兄弟進過原始森林,在沒有路的地方硬軋出路來。回想起當時車輪貼著懸崖邊走的驚險,他還心有餘悸,但當路程最後那片人迹罕至的天鵝湖出現在眼前時,一切恐懼都煙消雲散,那次沖破恐懼的經歷令他終身難忘。

  剛接班的幾年裡,回憶起父親對他的評價,最大的贊美是一句“不錯”。可就是這個凡事得不到父親認可的孩子,短短的兩年時間,操起了三個地產的盤。西南小鎮的這個已經準備了4年,本來他的設想是做成島嶼狀,每個島嶼住不同圈層的人,通過船來往,類似於迪拜棕榈島的概念。可現在對照市場,回歸現實,他只能把水系與陸地連接,更接地氣一些。眼看預售期將近,他還沒找到整個樓盤的定位,既不知道賣給誰,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賣,為此他很困惑。

  在男性二代群體裡,父親往往都是一個陌生的存在,也是一個你需要擊敗的對象,這有點像俄狄浦斯式的寓言。30歲以前大部分人往往只為了獲得父親的認可,至於之外要額外幹些什麼,他們既沒充足的動力,也沒足夠的勇氣和權利去實現。

  而父親對兒子的評價往往是極端的兩面。猶記得高中我臨時被傳喚到一個飯局上,父親身邊照例圍了很多成功人士,我進門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裡。父親興致來了,突然開始點評起我,言語中提到我的一些行為,最後以“廢物”定性,我無法強忍住淚水,當著衆多陌生人的面趕緊用濕巾捂住了眼睛,可身體的抽動還是沒能擋住。

  而在另一些時候,同樣是面對一群陌生人,父親又會過分地擡高我的價值,類似於才華橫溢、閱歷豐富的詞語不停地蓋到我的頭上,身邊的人不停地點頭附和,而我内心只有麻木,我自己早都不相信那些鬼話了,這種感覺有些類似HBO電視劇《冰與火之歌》裡“REEK”(臭佬)的角色,他本身是位王子,可在經受了嚴刑拷打和閹割,以及太多次希望破碎後,他變成了一條畏首畏尾的狗崽子,完全臣服於虐待他的主人。

  在很多場合,父親會讓我上去唱幾首歌,次數多了之後,我感覺自己成了職業走穴演員,於是我會故意選唐朝樂隊的《國際歌》,其實内心是想操翻在座的中年人們,“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

  我的父親一年打200場以上的高爾夫球,只要有時間,每天早上六點必定下場。有一次帶上了我,那次老道的球童一直充當著心理按摩師的角色,鼓勵我放松揮桿。

  她問的幾個問題也相當專業,“你怎麼那麼沉默?這麼穩重跟你年齡不符啊?”“看樣子你並不喜歡打高爾夫球,你父親喜歡。”“你肯定也是從小就不在父母身邊吧?”18個洞打完,我弄丢了20個球(進水或者無法找到),已是滿頭大汗,幸虧她沒問“你幸福嗎”這個問題。但我能想象得出,同樣也是在無數個早上,有個還沒睡醒的“小孩”,跟著打球成瘾的父親亦步亦趨地“鋤著地”。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父親胸口的一枚胸章(抑或一種談資),當它發光的時候,父親自然是驕傲的,但是當蒙上灰塵之後,隨時會被扔到垃圾堆裡。

  那場球發生在三年前,如今年齡快逼近30歲,我突然愛上了高爾夫,並認為這是一項偉大的運動,尤其對於我這種天生充滿憤怒的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修行方式。2013年又有一次遇到個球童,我說和父親一起下場壓力很大,她說:“應該反過來吧,他的壓力比你大。”

  的確,當父親跟人下場比賽,我順帶著蹭進一組時,我的發揮直接影響到了他的發揮,有一次三個洞還沒打完,他就咆哮著讓我到另外一個場去打,於是我像是被發配似的,跟球童兩人拉著包打完了18洞,結果不但發揮不錯,而且感覺天地無限寬廣。

  還有一次跟父母去美國西海岸打球,父母對於曾經在美國留學的我期望很高,辦理各種事務也是需要達到高效的標準,可明顯我不是當生活助理的料,再加上中美規矩的差異,於是每天一早我就開始就被狂罵,“無用!”“能力差”“笨得要命”不絕於耳,幾乎讓我忽略了眼前絕美的自然風光。

  一次實在無法忍受,我扛著兩萬元的相機來到圓石灘球場的海邊,陰雲密佈,太平洋的浪循環往複拍打著大地,突然一個大浪過來,直沖腳下,鞋褲盡濕。

  我脫了鞋襪,反而身心放松,這時上帝造福,烏雲散去,日光傾城,正好曬曬沾滿鹽水的行裝,也難得第一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石頭上看千萬年不變的海,聆聽它的呼吸和訴求。有人跟我說過:面對大海,不應該感到渺小,而應該感到博大和寬廣。

  回到會所,夕陽西下,戴著墨鏡的蘇格蘭女風琴手正踏著步子,吹奏著古老的民謠,這仿佛是一個儀式,雖然在美國,可還不忘這座林克斯球場的根。

  當時我無法理解每天一場球的意義何在,如毒瘾般令人招架不住,於是我半夜訂機票,五個小時後就飛赴西雅圖,逃離這一切的荒謬。

  姑姑一家在關鍵的時候總給我家的感覺,上一次是女友在舊金山劈腿後,我坐了11個小時的灰狗巴士到拉斯維加斯找他們。跟他們一起我很放松,絲毫不焦慮,這很重要,也不覺得自己是廢物,這也很重要。

  來的下午正好是安息日,在微軟拼命工作,也無非只是擁有一個格子的姑父去隔壁借了輛自行車,打好氣後一起出發,行進在森林中的城市裡,兩旁常有全副武裝的單車運動員擦身而過,雙眼直視前方,專註之極。還有許多父子,爸爸在後面,兒子騎著小單車在前面走,累了就一起在路邊坐下來休息。

  去的路容易,回來全是大上坡十分難,咬著牙往上騎,虛脫的快感到家後才傾註全身。當時我跟在加拿大的弟弟通電話,他也被母親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通,最後還撂了電話,他知道來美國後只會吃力不讨好,於是幹脆沒來。

  我唯一一次記得和父親單獨從事的活動是在清邁,那是在有著衆多神廟和稻田的月光女神酒店,我們曾經一起騎車出發去探尋下榻之地的細節,當時我每天都在心裡默念:去他媽的高爾夫!

  假裝老闆

  白天我和李斌主要在他樓盤的會所裡待著,那裡的一個茶室裡有上好的茶葉和香灰,不管頭天晚上折騰到多晚,九點前李斌都會準時來到這裡,頭發打理整齊,黑襯衫穩當地紮進西褲裡,皮鞋锃亮地坐在大木桌前,點上一炷香,又或加熱一爐沉香,然後親手泡上一壺各地搜羅來的好茶,開始一天的工作。

  隨後各個工作人員輪番進來匯報情況,他們的歲數都比他大十歲以上,有的甚至已經白了頭發。比起兩年前在家鄉的辦公室就著雪茄的煙霧,當著一幫兄弟心不在焉地處理工作,如今的他顯得老練了許多,更多時候是聽,然後做出判斷。某些特殊時刻,他會直接撥通父親的電話,通話都很簡短,但卻都是戰略性的決策問題,尤其是在處理政商關系上,末了,他總會提醒父親多註意身體。

  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有老員工來表示感謝的,為了孩子上重點中學的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據李斌的秘書說,多年來他從沒見過老闆垂頭喪氣的樣子,只要出現,必定精力充沛,這點似乎是繼承了老李總的精神,十幾年前,他還只是一個拉闆車的。

  閑暇時候,他帶著我來到樓盤内的樓王參觀,房子的面積是其他別墅的兩倍以上,室内的透明恒溫泳池還正在裝修,酒窖正等著紅酒入庫,院子裡用紗網隔開了一個區域,裡面一只孔雀正悠閑地散著步,未來他想把這棟房子打造成自己的私人會所,接待各方友人,他也曾跟一個朋友開過玩笑,用這棟樓王換朋友手上的一輛帕加尼跑車。

  一個下午,李斌忙著在樓下大廳接待一家省城國有銀行的領導班子,就融資的事進行商讨,我則換上跑鞋,沿著樓盤外的國道,跑入了旁邊的鄉村。在鄉間的田野上跑步別有一番情趣。此時正值農忙季節,田地裡擺滿了稻谷垛,空氣中一股焚燒麥稈的味道,運豬車從身旁經過,滿眼大奶子一晃一晃,偶爾還有赤裸上身的農民跟你搭讪,接著是由近及遠的聲聲炮響,繁忙的一天就這樣劃上了句號。不知道這幅場景還能存在多久,房產的開發熱潮正席卷著這座縣城。

  站在農田和房地產會所交界處的馬路上,我突然想到,李斌雖然在這個地方駐紮數年,但肯定沒機會一個人跑步出來,呼吸田野間的空氣。在不到30歲的年紀裡,肩上擔負著兩個數億元的樓盤重壓,如果這麼看來,呼朋喚友,不斷換新的玩具,這完全不過分,因為無論他外表再淡定從容,其實内心還只是一個孩子,這種單純和簡單是我在很多二代身上體驗過的,他們說話直接,愛憎分明,内心總是充滿一種善意。

  晚上的飯局有幾撥人組成:準備來當地投資的老闆,幾個一起從外地過來的官員,還有當地的一把手和紀委書記。為了表示誠意,也為了在“老闆”面前表現,外地的幾個低級別官員們拿著分酒器幹了起來,短短的半小時裡,“逼著”當地的一個官員連喝了六個分酒器的白酒。坐在主位的一把手滴酒不進,微笑不語地看著飯桌上的混亂局面。倒是其中的一個女官員臉色很不好看,她拿出胃藥,還是被硬灌酒,數次推托後差點翻臉。

  毫無實質内容,靠喝酒撐場的飯局之後,負責張羅的李斌在車上抱怨起來,“你看這幫官員,我說難聽點,連狗都不如,沒一個好東西,從來不幹正事,天天就是喝酒,想著怎麼占你便宜。”之前不久,縣城的前一把手由於貪腐問題剛被換掉,這直接導致當地的一個大樓盤停止了發展的腳步。

  海峽兩岸官員的作風截然不同。我跟隨父親考察台灣一個縣的時候,縣長的晚宴上有阿美族的舞蹈演出,接著是一段關於縣長的簡報,最後這個全台民意支持率最高的縣長才大步跨進房。他親切地與飯桌上的每一個客人握手,並談到了每週三的接訪日,任何民衆有問題都可以來跟他以及領導班子交流,所有問題必須在規定時間内解決,日據時期的也不例外。最後,他還贈送了一串項鍊給我母親,並破天荒地由父親親手為她戴上。

  第二天在機場,縣長一直送我們這群大陸來的客人走到了機艙口,你能感覺到他内心承載著腳下的這片土地,而他也深知未來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島外的力量。

  卡拉OK

  幾天後,在縣城的夜總會裡,幾打啤酒下肚後,李斌突然湊到我耳邊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做房地產,太無聊了,天天裝成個老總坐在辦公室裡,累啊,我的夢想一是進軍娛樂業,當歌手,開一場萬人演唱會,二是玩跑車。”他指的玩跑車是等三個盤做完之後,把賺到的錢投入到建設中國第一條國際級的技術賽道中去。這是受法拉利賽道的啟發。他曾親自體驗過,那裡的賽道可以在15分鐘内幹燥,15分鐘内變濕。在具備測試跑道的基礎上,他更希望整合各方資源,打造中國自己的超跑。至於娛樂,他曾經在北京投資幾百萬成立的娛樂公司,盡管旗下有幾個簽約藝人,但現在似乎已處於停滞的狀態。

  這是李斌少有的表露自己真實想法的時刻,與同齡人相處,他更喜歡旁聽和觀察身邊人的反應,偶爾也會抛出幾句話來,但往往都浮於表面,更多與吃喝玩樂或分享一個物件有關,這個物件可以是跑車、玉器、雪茄、沉香、美酒、遊艇。與他相處,雖然事事服務週到,幾乎是想要什麼都能滿足你,但你能感覺到他内心是收緊的,無法真正走進。

  在一個夜晚,李斌還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他那時正在山裡穿行,信號時斷時續,他說自己這麼多年來太累,而且見識和眼界有限,他非常希望能出國幾年,充充電,他開始咨詢我的看法,我對此表示出了百分之百支持的態度,並給他提了許多學習英語的方法,他在電話裡很興奮。

  半年過去了,他成了父親更為緊密的戰友,他們幾乎是輪換著盯守著新樓盤的開放,一天都不能離開,銀行的人要洽談,政府的人要處好關系,就連工地打架都要李斌親自下去處理,隨著幾個新盤的開張,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松綁了。

  說出這兩個夢想的時候,夜總會的女孩正唱著《傷不起》,這是她們所知的最新潮的歌曲,除此之外都是一些20年前的歌,因為她們平時很少接待同齡男人。女孩們賺錢的動機截然不同。其中一個穿著黑色松糕鞋、露著乳溝的女孩,就因為弟弟喜歡阿瑪尼的衣服,於是她可以花兩萬塊買一套,而她一個月工資才五千塊(由於不出台)。而另一個穿黑絲襪、白裙子的女孩,則是為了讓父母和弟弟能在省城生活下去。當然也有長得洋氣,穿普拉達高跟鞋的女孩,她的目的世界通用:用年輕貌美換取物質享受。

  作為商人的後代,夜總會是必去的場合,李斌的一個兄弟,平時為了應酬,一週有5天都跟叔叔輩們待在裡面,而且就是城裡主要的兩家地方輪流換,他說“都已經惡心了”,但閑得無聊自己還是會同朋友一同前去,這個時候更能打開自己,唱一些屬於自己這個年齡的歌曲。

  在逢場作戲的場合待久之後,人很容易喪失愛的能力,這其中包括付出和責任,而真正的感情卻需要持續不斷的溝通、兩個世界的磨合,以及共同前行的力量。

  金錢可以換來一夜的陪伴,或是甜言蜜語的撫慰,這種快速消費的感覺和吸毒一樣,來得快,去的時候卻很容易掏空你。這是一種逃避,逃避面對真實的自己。

  圈子裡另一個家裡搞收藏的富二代,曾經在女友出軌後,連續去了三個月的夜場,從此逐漸喪失了對女人的耐心和信任,稍有看不過眼,便會讓她們滾蛋。飲酒過量導致他的身體免疫力系統失靈,在靜養了一段時間後,他終於敲定了一個認識多年的女孩,據說很能理解他,主要是父母都很滿意,接著他們領了證,準備未來的幾年裡生4個孩子。

  性、紙巾、女優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在半個月裡斷斷續續去了8次夜總會,而且遍佈全國南北,同樣的歌曲和内容一次次地重複上演,“女人”在你世界裡的定義開始被扭曲,她們變成了一次性消費品,你跟她們只能通過“性”產生聯系,除此以外你手足無措,而你似乎也只有到了那個場合才能找到真實的自我。

  王爾德曾說過:節制是不幸的,適量就像頓普通的飯菜那麼糟糕,過度才像一席盛宴那麼盡興。

  對於“性”的理解,我第一次是從初中宿舍隔壁床的一個哥們處學來的。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的床前堆積著小山似的白色紙巾,這令我十分好奇,因為他身體非常好,幾乎從來不感冒。

  “我要傳授一門技藝給你,從此你的世界將再不一樣。”他有一次終於同意解開自己身上的謎底。“把手放在上面,就這樣摩擦,”他拿著一個橙色的杯子,演練起了手法,“一個手頂著,另外一只手保持摩擦,要有韻律和節奏。”我如饑似渴地盯著那個杯子,心裡想:“這東西真有那麼過瘾?”

  夏日午夜的夢裡,我隐約感覺有只手在我的下半身遊蕩,他抓起了我的陽具,開始重複白天教導裡的動作,睜開模糊的雙眼,是同屋的舍友,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席卷全身,夾帶著海浪般柔蜜的溫暖,驚訝的同時,我卻不願打斷這美好的感覺,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舒適感,隨著節奏的加強,我的下半身猶如海邊的沙子城堡,被溫熱的海浪徹底沖刷殆盡,並隨著回潮被帶入了大海,隐入了一片意識模糊的天國之地。

  從此,身體的一道大門被開啟,隨時隨地,我都可以拿出鑰匙,打開這扇大門,而等在後面的,往往能讓我飛離週遭不盡如意的世界,體驗一兩秒自己全然的存在。

  渡邊淳一為此曾寫過:

  “到了初中一、二年級,性成了男孩們生存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主題。自此時起,男孩們便迎來了動蕩的時代,他們將會與萌動於自身内部的性欲發生種種糾葛。

  在這種時期的某一天,男孩會突然感受到潛藏於自己體内的性欲正以無可名狀的態勢躁動開來。

  我也曾有過大腿之間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莫名其妙的疼痛感的體會。有一次,我坐著翻閱字典,當“性器”這個字眼躍入眼簾時,兩大腿間像被彈了一下似地有一股熱流滑過。我定了定神,發現自己的陰莖已挺立起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麼錯事便慌忙用手去安撫它,可就在手接觸到它時,又引起了一陣近乎麻木的快感。至今我的腦海裡仍保持著那種慌亂的記憶。

  當時我想:“不能碰它!”便用雙腿去擠壓那直挺著的東西,可是,這又引起了快感,而且比剛才更為猛烈。到了這種份上,我的體内似乎養了一匹無以馴服的烈馬,我不知該怎樣做才好。等我緩過勁來,發現陰莖早已被握在掌中揉搓著。

  就是這樣,男子的自慰行為與其說出乎自然,毋甯說是理所當然要發生的。

  這種最初的體驗確實稱得上驚心動魄,它是那麼強勁、劇烈而又鮮活,以致使我感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沒有比它更令人快活的快感了。”

  初中未發育完整的女同學很難成為這扇大門的鑰匙,女老師一直是我眼前的紅佈,我喘著粗氣,要把她碾倒。

  南方的夏天酷熱難擋,我們的英語老師是個豐滿的30歲女人,總喜歡往身上噴濃重的香水,幾米開外就能聞到她的出現。另外一個教物理的老師剛從師範畢業,戴一副精致的眼鏡,五官小巧,個子不高,平時喜歡穿黑色鉛筆裙加白襯衫,腳踏一雙高跟涼鞋,偶爾她還會換上一身半透明的連衣裙,這個時候當她走到課桌中間來,班上的男同學就會把筆故意掃到地上,俯身去揀,課後為了内褲顔色的問題争論不休。

  中國的教育制度使得學校裡的女生沒有絲毫女性的感覺,這也迫使一些性早熟的家夥不得不把對女性懵懂的渴望寄望於女老師身上,伴隨著夏日宿舍天花闆上電扇的嗡嗡聲,不少人的春夢裡都會出現那兩個老師的身影。一次我因早戀的問題,中午被物理老師叫到了辦公室訓話,偌大的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人,那半個小時是如此的難熬,她的批評之聲竟然在我腦海裡變成了調情之語,而翹著的二郎腿,以及一晃一晃的高跟涼鞋,更是讓我面紅耳赤,當時我真想跟她說:“老師,你懲罰我吧!”

  這股勇氣直到5年後才爆發出來,跟我同班那些早熟的家夥們比,遲了太多,這也再次證明我不是一個實幹主義者。

  女老師從我的生活中隐去了很長時間,她最後的歸宿是電腦的硬盤,尤其是一個叫穗花的女人。

  青春期的遺憾回憶在穗花的“教師三部曲”裡得到了完美實現。觀影數年,我始終沒發現任何女優可以超過穗花的演繹。不同於其他人空有叫聲和制服,她的表演是立體和細膩的,有一種頹廢、成熟而又倔強的魅力,尤其是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小惡魔”氣質更是別人所無法模仿的。盡管她的身高只有160cm,可是其中卻蘊含著無盡的爆發力,她黝黑的皮膚散發著一股健康美,堅挺的雙峰配上毫無贅肉的小腹,這是曾被萬千AV迷評選為最為性感的身體,而也難怪她最後還專門出了一本教女性如何“馴服”男性的書。

  她在書裡這樣寫道:“作為一枚準小惡魔,女人們要想魅力無邊,首先要舍棄的一樣東西就是對男人的依賴。雖然每個姑娘都多多少少會幻想,希望伴侶可以保護自己、讓自己盡情撒嬌、疼愛自己,可是回頭想想自己從情窦初開到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有悟性的姑娘們都會思考,這樣的戀愛會不會因為自己對男人過度依賴而變成‘只是在實踐自己的夢想’。”

  可惜2008年穗花退出了AV界,之後拍過幾部電影,客串過一些娛樂節目,還當過電台主持,負責回答少女的困惑。2011年,她出了一本名為《籠》的自傳,其中關於她成長中的一些細節,其陰暗程度絲毫不遜於飯島愛的《柏拉圖式性愛》。

  書中說,在她1歲到3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因為要照顧患先天疾病的哥哥而把她寄養在親戚家。2歲的時候她哥哥死了,父母離婚,她被迫與母親和外公一起生活。當時母親欠了一個高利貸公司的人很多錢,這個人多次在穗花面前對她母親扯頭發、怒罵,可奇怪的是母親竟然還保持與他的交往,為此外公與母親斷絕了父女關系,穗花被送入了兒童福利院。

  幼兒時期穗花被那個男的綁架並一起生活了近一年。諷刺的是:這男的對穗花還非常照顧,結果穗花居然在這男的身上找到了從未體會過的類似父愛的感覺,穗花在回憶中一直用父親來稱呼他,最後男的死在獄中。母親再婚後,繼父居然一樣也是個欠了一屁股債的人,從6歲到15歲的9年裡,繼父經常對她施以性侵犯,母親視而不見。

  由於抽煙與家庭等問題,穗花遭到專科學校取消獎學金,因此背了八百萬的債務,只有選擇退學,並曾一度考慮自殺,繼父知道後對她說:“如果去被卡車什麼的撞死的話,反而還有錢拿呢”。2003年,一間剛成立的藝能事務所社長找上了她,利用穗花想成為歌手的夢想,引誘她簽約之後才告知:“這個契約其實是拍AV的”。社長以六百萬的違約金威脅她,穗花就這樣走上了AV女優的道路。

  NHK做過一期20分鐘的穗花訪談節目,她帶著主持人回到了自己的母校鹿兒島垂水市南中學校,在已經廢棄的音樂教室黑闆上,她用粉筆寫下了“我愛南中……愛”的字樣,那是她的真名,就像她所扮演過的那些角色,我總能隐約地感覺到,她是在用生命去演繹和承擔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並以此撫慰了世上一個又一個孤苦的靈魂。

  “自我成長的方式是手淫,而自我毀滅也許就是答案。”

  在去日本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對日本AV女優的了解勝過好萊塢明星,可是當我在東京歌舞伎町的一家AV專營店裡站定時,我才發現自己認識的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四層小樓的櫃子裡擺滿了各色DVD,過道窄得只能允許一個半人通過,而片子的口味從一樓的略帶小清新,一直上升到四樓的血腥暴力、人與自然和屎尿屁,腳下的旋轉樓梯嘎吱嘎吱響,一路上行,我仿佛在人類欲望的巴別塔裡穿行,刺激的強度在不斷地增強,以至於到了四樓,我竟不敢直視。

  回到一樓的時候,我看到一對中年日本夫婦正在挑選光碟,那感覺就像是在買一枚婚戒,我有點太大驚小怪了。

  而在15年的觀影史後,我終於有機會見到了片子裡的真人。

  嘉龍片場位於風景秀麗的元朗地區,這裡有著中國30年前的原生森林風景,據的士司機說,成龍以前也在這裡拍戲,可現在已不複昔日風光。

  投資上千萬的劃時代大戲3D肉蒲團即在這裡拍攝,演員包括有德國血統,身材豐滿、演出風格粗暴的原紗央莉,以及可愛有餘,靈氣不足的週防雪子。她們的出現令無數國人心頭一震,為此劇組還組織了一個粉絲團,一個大巴的眼鏡男們在車上興奮地鼓掌,下車待影棚的鐵簾緩緩向上打開,一衆影星身著古裝齊齊露出真容,男的可謂是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女的則是袒胸露乳,美腿林立。

  由於前一晚才溫習過兩位日本演員的作品,面對真人難免心跳加速,女主演是個被香港人稱為F奶的靓模始祖雷凱欣,並故意彎腰呈拾柴狀顯露身材謀殺菲林,可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兩位島國的居民,大中午的太陽尤其猛烈,也加劇了荷爾蒙的分泌,當然多年的夢想也得到了實現,無數個孤獨的夜晚之後終於迎來了大團圓的結局。

  兩名女演員端坐在遍佈古代場景的影棚裡,往左邊看去,一個巨大的香腸聳立於水池當中,突然在導演的要求下開始噴起水來,引起衆人歡呼雀躍。

  蹩腳的日語翻譯似乎並不能傳達我問題的精髓,而疲憊的女優們也不與挺立的我進行眼神交流,而是低著頭玩弄自己身上的飾物,以掩飾不適,這令我心中充滿了哀傷。

  對於第一次拍AV,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最不適應的就是有那麼多人看著,第一次緊張地都哭了。

  兩個女孩幾乎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你們私下跟男優往來嗎?

  工作結束後就不再來往了。

  你們的理想是什麼?

  央莉的回答是無論如何,這輩子就想演戲,並要為此一直努力下去。

  而雪子的回答充滿了日本漫畫的感覺,“讓觀衆開心,身邊的人開心就好。“說這話時,她臉上挂著純真的微笑,兩個小虎牙令每個男人都能產生極強的保護欲,她之前還提到自己很享受拍攝AV的過程,因為那可以讓人快樂。

  更觸及心靈的問題還沒問出,(其實都涉及具體操作和演員的基本修養)外宣人員就開始倒數時間了,沒辦法,頂硬上。

  對性如何看?

  女優們似乎從沒被問過如此深刻的問題,先是尴尬地笑,接著用“這是展示女性魅力”的回答搪塞。

  突然身後電影監制大喊一聲“請停下來!(止めて〔yamete〕)”女優們被強行夾走,電影即將開拍。

  卡拉永遠OK

  夜總會的小姐們背後都有故事,父母離異、初來乍到招工被騙錢、家裡有人重病,但她們一般沒有穗花決絕,一過12點,她們的手機就開始響個不停,那是她們的年輕男友,一群好吃懶做、吃空女人的家夥。

  在一輪輪小姐進來,“選妃”過後,夜總會其實還遵循著一絲傳統:我的女人你不能碰。這種暫時由金錢搭建的伴侶關系一般很牢固,而能否帶走則取決於小姐自身的意願,以及你的溝通技巧和個人實力。這似乎是台灣和日本一些高級夜總會的前身,除去酒精和身體上的刺激,有些顧客已經開始尋求一種精神上的認同和交流,甚至會有遇到紅顔知己的幻想。

  我曾經和竹聯幫的兄弟們一起坐在台灣的一家夜總會裡,大家圍坐在半開放式的包廂内,舞台的中央一架電子琴加一把女聲就是表演的全部,桌上的酒水是加冰的陳年格蘭芬迪威士忌。老男人們興致來了會上去用標準的英語演唱Frank Sinatra的《My Way》,而喝到一半,趕來的是身著便裝,正在競選區議員的政客,他們的投票少不了社團的支持,幾杯酒下肚後,立馬匆忙離去繼續拉票,揚言要握遍選區内的每一雙手。

  最後竹聯幫的一個老大站上了舞台,唱了一首閩南語的《朋友》,使我頓悟了台灣的政治。

  “有朋友的扶持 我什麼攏不驚 朋友來做陣 著愛逗相挺 有緣做兄弟 著愛重情義 有你鬥扶持 一路行來攏順利 因為尚好的朋友就是你 朋友來做陣 著愛逗相……啊不管路多崎 因為有你做陣行 啊講話會大聲 因為朋友你作伴 啊有你我尚大 啊有你我一定贏”

  在日本的歌舞伎町,在一個五百強咨詢公司日本合夥人的帶領下,我終於得以以外國人身份進到了一家以坦克大戰為主題的陪酒酒吧。吧台後面的日本姑娘只會說日語,平時也只接待日本人,她拿出了一個電動轉盤,上面的指針指向哪裡,就需要喝酒或者做一些暧昧的動作,半個小時過去,我杯子裡的酒還沒喝完,我這才意識到喝酒是佐菜,交流才是主要目的。

  可在中國,大部分人畢竟才剛洗腳上田,唱歌和摟女人還是主要的發洩渠道。最受歡迎的歌曲主要是節奏單一、韻律易記的口水歌,人們之間的交流也僅限於插科打诨和調情之語,伴以篩盅機械化的敲打聲。這一切都有農業社會的味道:村子裡,白天人們一邊勞作,一邊唱著葷味十足的山歌,天一黑或農閑時,男人們就開始琢磨女人。

  也有已經玩膩了的,開始自創玩法。三個人坐著,叫上十幾個小姐看著他們鬥一宿地主。兩個人來坐著喝酒玩,另外帶上40個女孩一起,但卻連碰都不碰一下。還有人淩晨四點半來,一次叫六個小姐進房,輪番玩篩盅,輸了就耍賴,直到面前的小姐一個個喝得不省人事,他才滿意地離去。

  在國外,KTV是留學生們的主要娛樂方式,我所在的那個城市裡有個同學一手創辦了“猛狼會”的組織,一開始只是一幫孩子天天去KTV玩,後來實在無聊,於是開始系統化、正規化。

  先是每人發一條美軍專用的“狗牌”挂在脖子上,刻有自己的編號和花名,同學外號叫“參謀長”,首要任務在於每次聖誕節、新年這種大型節日,他必須要判斷是否會在KTV裡遇到仇家,打起來絕不能輸。

  這個組織的男人叫狼,妞兒叫羊,一開始的武器配備是防暴警察用的甩棍,一般去KTV“羊”的名牌包裡都會放上這些武器,隨時拿出來用。

  雖然在正規黑社會眼裡這都只是些小屁孩,可暴力和權力畢竟是能令人上瘾的東西,尤其是當你的“羊”從自己冬天的靴子裡抽出一根甩棍,啪的一聲甩出來後,遞給你時對方被吓傻的表情。

  同學一次見到一個好友被越南幫的人爆了頭,變成了《喋血街頭》裡張學友的癡呆模樣時起了退意,他所認識的一個剛出獄的都開始轉行做餐館,他們這樣自娛自樂實在沒有意思。

  可也有成員愈發入戲,自從同學走後,他的兩個朋友通過意大利黑手黨的途徑搞到了一把德制魯格手槍,上膛之後,頭戴恐怖分子面具站到了仇家面前,一人舉槍威脅,一人手提甩棍逐一打爆了跪在地上的“屁孩們”,無比酣暢淋漓。

  也許是我們幾個人在那段時間已經壓抑到了頂點,好幾次在夜總會,我們不但沒有把小姐們扒光,反而自己先脫光了衣服,小姐們只在一旁傻笑和看著,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是否見過相同的場景,一群年輕人卻顯得比老男人們還壓抑,而一旦釋放,只有脫光。

  女人

  李斌喝到高興的時候,會點兩首自己的歌,一首是柔情慢闆的城市情歌,據說由他自己創作,畫面裡他一會兒含情脈脈,一會兒故作深沉,導演還是行内的大牌。當時制作專輯時,本來可以從歌庫的兩萬首歌裡直接購買,其中不乏現在爛大街的口水歌,可以迅速把無名小卒捧紅,但他還是拒絕了這種選擇。另外一首中國風的MV裡面,他的老婆欣然出鏡,這個16歲就決定跟他一輩子的女孩,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女孩是李斌的初戀,16歲的他曾一個人跑到女方家裡提親,說服了她的父母,他遵循著先成家後立業的古訓。

  可對於一個完整的男人,該經歷的總會經歷。李斌一直是我們公認的模範丈夫,當我24歲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一進門,兩個孩子已經開始叫爸爸了。但他之後長期紮根外地,我們一直對他如何擺脫男人生理上的局限而疑惑,在一個雪茄煙氣彌漫的房間裡,他道出了自己如今百毒不侵的原因。

  李斌婚姻第一次出現危機是在幾年前,公司裡的一個女孩令他神魂颠倒,整整一年,每一天都只想跟她盡可能多地在一起。可是跟女孩在一起的時候,他總對家人充滿愧疚,而在家的時候,他又不可避免瘋狂地想著外面的女孩,於是兩股力量不停地撕扯著他,他的脾氣變得暴躁。

  四部諾基亞手機被他從陽台上扔到了江裡。一次出拳狠擊牆壁,導致右拳小拇指邊上的骨頭斷裂,直到一個月後去釣魚,右手突然疼得不行,他才去看醫生。術後不久,他的右拳又一次猛擊在了牆壁上,骨頭再一次斷裂,這次他沒打算做手術,算是給這段感情做個記號,留個回憶。

  因為跟這個女人在一起,他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疏遠了兄弟,荒廢了生意,一回家就溜到樓下打電話,一直到半夜困得不行了才去睡,為此父親對他發出了最後通牒:“你再這樣下去就廢了!”

  這句話份量十足,父親在他生命中一直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他曾多次對我說過,自己沒有別的信仰,家族的榮耀和壯大是他唯一的信仰,語氣中有著一絲悲壯和無奈。最後他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撲通跪倒,淚流滿面地向父親認錯,發誓自己回去一定要做個了斷。

  四五次反反複複的分手後,他們去了一趟國外,以旅行的方式結束了這段感情。我開玩笑地問他給了多少分手費,他笑著說:“沒多少,但那一年裡我算過,因為這事至少少賺了一個億。”接著他伸出自己的右拳,小拇指處果然有凹陷的痕迹,這成了他日後拒絕誘惑的護身符。

  百年前,三妻四妾還是社會的常理,而這個夢想從未在中國男人的心中斷過,尤其是當你擁有足夠多的社會資源之時。年輕貌美的姑娘和秃頂老頭的搭配並不令人意外,這是父親在外頻繁能見的場景,倒是他總帶著母親一路同行,以至於一些老闆百思不得其解,他最後只好回答:“我身體不行。”

  16歲去美國之前,我是一個連跟女孩說話都沒勇氣的人,至今我都沒搞清楚原因何在,那個時候父親非常緊張,他經常鼓勵我和弟弟走出去,甚至還叫一些叔叔帶我去酒吧裡,為的是讓我打開自己。

  第一次去酒吧我已經17歲,帶著我去的叔叔自己端著酒過去跟四個女的聊了起來,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原地,我那個時候戴著頂白帽子,顯得手足無措。突然服務員走了過來,還端著一杯紅酒。“先生,那邊的一位女士想請你喝一杯。”

  我順著他的手看到一個比我大的女孩在招手,於是我端著酒就走了過去,具體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可時隔一年後,我回到那個城市,又找到了她,我們一起去了夜店,還站上舞池的高台,兩個人的身體緊貼著扭動了起來,那還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跟一個女孩纏繞在一塊兒。自此之後,每次我去夜店,都會一個人走上高台,旁若無人的跳起來,以至於有一次早上起來,我發現自己的兩個膝蓋全部磨破,組織液和血沾滿了被單,我隐約記得自己似乎在前夜做了一個貼地滑翔的動作,事後我一個月沒有出門。

  有一個老闆在關於女人和後代的話題上,曾給我上過一課。

  “你四年至少要賺一個億,記者也別做了,否則談什麼財務自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跟我這麼說了,他們總是弄不明白我的父親有那麼多的資源,為何不做點實在的事情。

  坐在我對面的老闆五十出頭,但樣子顯得不到四十,此時他正跟家裡最小的老婆發著微信,為了打消我的懷疑,他把免提開著,開始了一串對話,今天他給英國留學回來的她的任務是學會做一種特制的米飯。

  “這裡有個小兄弟,他不相信我們家過得如此和睦。你談談自己的看法,為何一個女人無法接受其他女人的存在?”

  話筒那邊傳來一陣嬌滴滴的聲音,“那只能說明這個女人還不夠愛這個男人。”

  與四個老婆同床而居的日子是快樂的,這裡面包括銀行行長和法院法官,他說如果哪天他死了,其中兩個甚至能陪他一起。他喜歡那種睡覺時往任何一邊一摸都是暖和的感覺,說這比得上任何保健藥,令人光彩四射,幸福無比。

  每次出去旅遊,他都會與她們一起開一間大房,然後一起吃飯逛街。不出意外,他馬上會有第五個老婆,他還發牢騷說本來想找個藝術方面的,結果最後還是個搞金融的。

  “我以前就不願捅破這個底線,但最後想通了,你與其在外面偷偷摸摸找小姐和情人,還不如都娶回家,你這是要對她們負責的,你們是一個大家庭。第二個老婆最難被洗腦,但是後面就水到渠成了,我的目標也許是20個吧,到時一個大家庭一起生活多快樂,這比獨生子女孤苦伶仃地強多了,而且你的賭註也不會壓在一個人身上。”

  賭註很明顯是指下一代人的接班任務,目前他8歲的兒子每年會拿到200萬的資金,用於做借貸和各種投資,而這筆錢受著嚴格的控制,他必須每年拿賺到的錢出來撫養老人和親戚,以及安排大家平時的旅遊消費支出,最後到手的也只有2萬塊錢,但10年以後,等他成年了,這筆錢加起來有2000萬,這個時候他就可以自己出去闖了。

  “首先我要教會他負責任,這包括孝順老人和養家,二呢就是我要確保他在任何地方都有活下去的能力,而至於能混多大,這就要看他自己了。”

  脫光

  同齡的兄弟對於富二代們似乎比其他群體更為重要,這些孩子們平時接觸的都是叔叔輩的人,聽他們匯報工作,掌握他們的命運,在飯局上向他們敬酒,給他們送禮,奉承他們,在夜總會裡陪他們唱上一輩人的歌曲,以至於同齡人之間的關系顯得如此稀缺,也如此重要。

  於是喝酒,猛烈地往肚子裡灌入各種顔色的液體往往會成為聚會的主題,我曾見識過12個人在20分鐘内消滅掉10瓶白酒的慘烈場面,也親自體驗了沖浪的樂趣。沖浪在這裡與陽光沙灘無關,它指的是依次與同桌的每一個人打關,無論你選擇的是搖篩盅還是劃拳,但你必須取得勝利,輸了則罰酒並退回到前一個人繼續闖關,直到你踏過他們所有人的屍體。當然最後一個人還可以成為“大浪”,如果你不幸輸了,則要重頭再闖一次關。

  中國應該是全世界喝酒最暴力的國家,我想每個人都會認識一個因喝酒喪命或殘廢的人。我的一個哥哥,一家自己創業,道路系統監控網絡公司的小老闆,喝完酒後突覺胸悶,心口疼,於是去了蘭州的醫院診治,照例醫生給他上了萬能的吊瓶,之後他胸口巨疼,無法忍受,醫生姗姗來遲,哥哥就這麼走了。

  喝酒誤事,喝酒傷人,可盡管如此,還是有無數人前仆後繼地奔赴酒場,以至於到最後,沒有酒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該怎麼交流了。父親一年300頓宴請,酒場經歷無數,從新疆3斤白酒酒量的座山雕,到蒙古包裡歌唱不停的一家人,再到大小官員和四套班子,最後還偶爾有社會大哥準備做正行的,可那麼多年下來,他一次都沒醉倒過,每次都是全身而退,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江湖奇迹。

  酒品即真實的人品,也有裝瘋賣傻之人,尤其是一些飯局上,為的是引起同桌的註意,顯示自己的利益地盤。

  我曾見過一個媒體人,喝酒從來都是自斟自飲,拍起桌子罵娘也絕不含糊,尤其是對於那些有錢的老闆,談不攏就叫人滾,並聲稱錢都是自己賺回來的,雖然最後大部分上交,也談到憤青的無用,還是搞點風花雪月好。最後一哥們聊到了一個名人,並對她的作為頗有微詞,認為她賺錢太狠,於是這位媒體人斜瞪眼看著他說:“你知道我跟她什麼關系嗎?只要她有一口飯吃,我就有飯吃,只要我有一口飯吃,她就有飯吃。”

  還有一個音樂人,幾杯酒下肚後,他說自己中國樂器樣樣精通,可以從幾千年前一直玩到現在的,世上就一個,並正在多處拿地,準備建公館,還要開發衍生產品,包括服裝和茶葉。最後他興奮地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iPad,放了一段自己上某娛樂節目的視頻,又從包裡掏出一疊見人就發,關於自己輝煌過去的資料。

  新一代人喝酒很少談事,因為聚在一起的時間有限,在最短的時間内,如何灌醉自己,放倒別人才是最重要的體驗。

  由李斌做東,在森林酒店的房間裡,我們等待著馬三的到來。為了相聚,他硬擠出兩天時間來南方。開了一天的會,還沒顧上吃口飯,他剛下飛機就直奔過來。由於脫離了日常的生活圈子,因此人特容易放開,沒有任何顧慮。不到一個小時,兩瓶紅酒和一瓶洋酒已經在馬三的帶領下喝幹了。他每次舉起滿盈的紅酒杯,一邊說“你們隨意”,然後自己就咕噜咕噜地倒進了肚子,這令身經百戰的王铎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酒是為“苦逼的一代”而喝,馬三酒風彪悍,吐起來也不含糊,先是吐到了廁所裡,接著又吐到了地闆上,他說吐是為了能喝得更多,而喝酒比的不是酒量,比的是持續喝酒的能力。聽到身邊的王铎在抱怨自己的生活,他擡起頭就喊:“你們都別抱怨,誰也沒我苦逼!”接著我向王铎簡單闡述了他的苦逼生活,一旁的王铎聽完說:“我終於快樂起來了,因為有你這個最苦逼的墊背!哈哈!”接著大家開始互扒衣服,赤身裸體地在床上蹦了起來。

  王铎的父親對他保護得很嚴重,不讓出國,不讓開車,就連他現在開的公司都是跟父親的朋友合作,可最令他氣憤的是父親對母親的背叛。一次飯局上,我坐在父子之間,每當父親張嘴,王铎就當著一桌人的面打斷他,“就你幹的那些事,你現在還有臉發表看法?省省吧!”父親尴尬地笑笑,只好閉嘴,母親在一旁也不說話,默認了兒子為自己辯護的做法。

  最近他們突然喜歡上了被扒光衣服的感覺,一開始很別扭,但當褲子褪去,底褲褪去,竟有種解脫的感覺,用王铎的話說:“太爽了!”半場過後,幾個男人光著屁股,還喊著要吹掉三瓶新送上來的國產拉菲紅酒,端著面條的服務員進門後迅速退了出去。

  突然之間,馬三倒下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見他斷片兒,以往喝完三頓酒,他還能開車送我回酒店。可這次,他的頭側卧在自己的嘔吐物裡,旁邊躺著同樣不省人事的李斌,而另外的人則悄悄關上門,光著腳回到了房間。我由於過於興奮,第二天大拇腳趾奇痛無比,接下來的幾天只能跳著走路,後來才知道是我人生第一次痛風發作,那時我27歲。

  狂歡在短短的一個半小時内結束。

  第二章 灼熱的光環

  在一個平庸的時代裡,沒有動蕩與變革來證明自己的出衆才智,缺乏精神領袖而喪失靈魂皈依的源動力,我們都在麻木地飾演自己的社會角色,忠誠地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而事實上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自己所為之奮鬥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上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生老病死,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你跟其他生物同樣都是有機物,我們只是來世界走一遭罷了,和其他生物沒有兩樣,在你的世界你不自覺地被限制住,你的衣著被外界所定型,為了生存遺忘本身的才能,當往下看著密密麻麻的小生物,高速公路只是空蕩蕩的。

  ——《搏擊俱樂部》

  馬三是個工作生活已經被安排到了45歲的男孩,鼻梁高挺,平時常穿黑灰色調的衣服,他曾調侃說這反映了他一直以來的心情。最近他剛跟相處了5年的女朋友分手,事情起源於母親的堅決反對,隨後家族裡的長輩們也輪流開始做工作,而他如果一意孤行,結果只有一個:被家族所驅逐。

  我第一次見馬三是在去美國的航班候機樓裡,那時我跟著一群老闆去海外上課,同批的年輕人不多,由於父輩的友誼,馬三的父親主動介紹了我給他認識。飛機進入平飛後,坐在商務艙的馬三主動走了過來,跟身處經濟艙的我身邊的人換了位置。接下來的10天裡,他還主動跟同組的學員換了房間,我們兩個搬到了一起,以至於最後在草地上上課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也待在同一個角落裡,有時甚至泡在泳池裡,遠離聽課人群。

  曾經在加拿大留學的馬三從小在酒精裡泡大,他所在的城市酒文化相當強勢,飯桌上必備篩盅,一頓晚飯可以吃5個小時,主要是喝酒,用當地話說是“屁股沉”,馬三還在上小學時,放學後背著書包就跟同學們拿著零花錢進了酒館,一晚上每人可以幹掉三瓶啤酒。

  長大之後的馬三還是常常以酒精為伴,自從兩年前回國後,他失眠愈發嚴重,酒精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痛苦。在加拿大的時候,馬三一開始還能找到幾個人喝,到最後一年,就只剩下了自己的一個老鄉,他們兩人經常一晚上就著六斤裝的洋酒玩篩盅,對飲,這樣棋逢對手的感覺不是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找到。

  小型飛機在拉斯維加斯上空盤旋了五個來回,每次鑽入氣流都會引起機身巨大的震蕩,我緊閉雙眼,感覺這架飛機還沒降落也許就會在空中解體,耳邊回響起了中國老闆們的鼾聲,他們占據了這架飛機超過一半的機位,任由飛機如何左右上下晃蕩,他們還是睡得很香甜,能從日常生意中抽身而出,對於他們已經是最大的享受。

  最終,飛機降在了跑道上,美國乘客鼓掌慶祝這次成功的著陸,驚醒了睡夢中的中國老闆們。窗外的沙塵暴開始肆虐,遮蔽了大半個天空,在這個距離龍年還有一天的日子裡,正是這座賭城一年裡最為蕭條的時期,不過即使是繁忙的夏季,它的光彩也早被緊挨大陸的澳門奪去。可是這麼一群中國老闆(人數達130人之多,分兩班飛機),卻偏偏在除夕夜來臨之前,抛下家人,飛越半個太平洋,來到了他們第一次踏足的美國。

  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裡,馬三拿起紙和筆,玩起了輪盤賭,十把下來,他的籌碼已經翻了一番,這是他在加拿大賭場裡,交了很多學費後掌握的規律技巧。半夜兩點,我們從冷清的賭場裡走了出來,找了間越南河粉店坐下,這是每個加拿大留學生的共同回憶,因為在那個寒冷的國家,越南河粉總是最暖心的食物。

  這次同行的還有馬三的父母,但我很少看到他們之間交流,就算是說話,也是安排工作和讨論行程,按馬三的話說,“就是上下級的關系”。馬三的父親早年在南方一帶闖蕩了數十年,完成了原始積累,因此他的成長中幾乎沒有父親的身影,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一個陌生的存在。兩代男人之間的溝通從來都是天底下最微妙和困難的事情。

  木船行駛在平緩的科羅拉多河上,兩面是六百萬年的陡峭紅褐色岩壁,老闆們拿出相機一張張地拍合影,幾乎沒停過,安靜的峽谷裡回蕩著一陣陣“Yeah”的聲音,印第安人船長最後也成了攝影師。一天的峽谷觀光下來,一個穿著西裝,帶著濃重方言口音的老闆嘟囔著:“啥破山啊,還沒我們河南的山好!”

  有的老闆覺得一下飛機眼睛突然變明亮了,因為從沒見過藍得那麼透徹的天空,還有的老闆走在街上看到美國小孩毫無拘束地打招呼就很感歎,這種綻放是在中國小孩子身上看不到的。最令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是美國的車子竟然會主動停下來,讓行人先走,這足足讓他們興奮了一路。可這一切對於有著留學背景的馬三,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洛杉矶的中國導遊直接告訴遊客們買幹細胞保健品和名表,先是以自己舉例,說自己站一天都不累,就是因為吃了補鈣的藥,從中國來的老闆們幾乎人手一大袋。在名表店裡銷售小姐拼命地推銷:“這個配得起你的身份,一塊10萬的平時戴,一塊20萬的重要場合戴。”一個老闆在買了一塊30萬的百達翡麗之後立刻戴上,他說奮鬥了那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有時間買東西給自己。

  在舊金山,導遊介紹情況像演二人轉,但也不忘間接地介紹這裡的高科技結晶——幹細胞膠囊,最後大巴停在了九曲花街,緊挨著一家保健品店,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人們似乎對吭哧吭哧地爬上景點不感興趣,他們更熱衷於在保健品店裡消費,每人平均都消費了2000美元以上,帶回去的是肝藥、腎藥、性藥、幹細胞藥。

  馬三的父母也買了幾大袋幹細胞膠囊,這起初遭到了馬三的強烈反對,因為他知道這東西的藥效並沒導遊說的那麼神奇,他更是對導遊總是讓大巴停在景點旁中國人開設的商場前頗有微詞,這種走馬觀花加半強制性購物的旅遊方式,令他感覺非常低級。

  一個大巴車的老闆身家加起來怎麼也超過50個億了,可走的卻是北美老年人旅遊團的路線和待遇。馬三跟後座的三個同齡人試圖發起一場政變,可惜無人響應,其他人似乎非常滿足。就是每天的行程稍微滿了一點,四點起床,八點回到酒店,起早貪黑,最後一天更是提前四個小時就被送到了機場。

  三天的旅程裡每頓飯吃的都是中式自助餐,馬三曾要求自費吃些當地的正規西餐,但被導遊拒絕了。之後在思科總部的餐廳裡,由大中華區的一個經理講解思科的發展歷程和理念。屏幕上都是最基本的商業概念,講到企業的使命和理念,無非也是幫助顧客成功,為顧客、員工和商業夥伴創造前所未有的價值和機會。130個企業家聽得津津有味,並稱這是幾天以來最有收獲的兩個小時,他們最後還在思科的標志前合影留念,有些人甚至圍著經理要簽名。

  馬三實在看不下去,中途走到了停車場裡,因為只要在國外上過商科的人都知道,剛才的演講内容實在是入門級的商業常識,他說自己更願意去思科内部參觀,跟他們的員工交流,這比空談企業文化靠譜多了,畢竟遠赴重洋並不是為了來看幾個幻燈片的。二代的眼界和見識決定了他們的作為會跟父輩有很大的不同。

  還有一次,父親的36洞高爾夫球場項目請了一家景觀設計公司來操作,因為有某位國外大牌設計師的參與,設計費達到了千萬的級別,可當馬三用英語跟設計師親自核實過後,才發現原來大牌拿到手的只是挂名費而已,可中介收取的卻是具體的設計費,這中間的差價有10倍之多,於是這場騙局此時才被揭穿。

  之後在夏威夷的海邊,伴隨著一輪明月,我們每天晚上喝到半夜兩三點。馬三是一個很有服務意識的人,除了總搶著買單之外,當身邊的人提出要求,他都會盡量滿足,例如每天晚上的酒水,都是他從度假村的小賣部裡拎過來,還有好幾包零食和幾根小雪茄。這點來自於父親的言傳身教,老馬總從第一次做生意就跟人合作,有錢大家賺,哪怕自己虧了也不能占人便宜,這種人生哲學多年來從未變過。現在他是一個資產百億合資集團的董事長,裡面的股東有資產實力比他大的,但都認他為大哥,沖的就是他的為人。

  馬三平時跟不熟的人話不多,回公司兩年,幹的基本上都是些雜活,還遠遠達不到李斌獨自操盤的自由度,更別說分派部下幹活,常常受到抵觸和漠視,他的想法也很難在集團内部推行,這是二代通常會遇到的問題,尤其是當老一代還在持續影響著這個企業的時候。

  馬三有一輛2011款的奔馳G55,閑時他會把這個方盒子開進旁邊的沙漠裡,同時按下車内的前中後三差速鎖的控制開關(這樣一來馬力會在四個輪胎之間,根據抓地能力自動轉換,以防陷胎),在起伏不定的沙丘間“沖浪”。按他的說法,如果只是在城市裡開這輛將近200萬的野獸純屬浪費,車對於他來說就是男人的玩具,應該拿來蹂捏。

  以前對豪車的狂熱,在回國的三年裡被工作慢慢磨淡了。有一次他借朋友的蘭博基尼開了一個星期,才發現超跑會給生活帶來如此多的不便,到哪裡都被人圍觀,在城市擁堵的路面上駕駛起來非常不舒服,還要因為無法提速而使得發動機積碳,之後他對超跑喪失了興趣。

  野生動物

  第二次出國,我們一起在非洲和迪拜度過了半個月的時光,他跟溫哥華的酒友隨身帶了兩個篩盅。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一共五人採用三對二的鬥酒方式,在非洲草原上喝光了一個餐館裡所有的啤酒,最終以我方三人劇烈嘔吐告終,可他們兩人似乎才剛開始熱身,我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他們為何在加拿大只能對飲。遊戲的一開始還是輸了喝一杯,很快就加成了三杯,後半夜半睡半醒間,馬三每次喝酒前的口頭禅萦繞在我耳邊:“今晚喝死算了!”

  堕落和放縱,這本身都是極度憤怒的一種報複,憤怒的是自己的無能,也憤怒自身價值如此微不足道,在内心的深淵,馬三其實一直在求救。

  我所接觸的所有二代,他們的父輩無不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幸存者,一輩子幾乎沒有任何困境不是順利地被突破,他們的口頭禅往往是:“我不知道‘難’字怎麼寫!”可由於有這樣強大的父親,下一代往往生活在一個被過度保護的環境裡,跟父輩相比,他們平凡得沒有牛逼故事可吹噓,野性全無,而活著也沒有一件事能讓父親滿意,讀書不成功,戀愛不靠譜,就連幫父親打理業務也不到位,唯一的指望也就是物質享受上能玩出花兒來,每個人都需要成就感,否則就如風中飄散的柳絮,可有可無。

  父親在極度失望後,往往關註的不是兒子的持續失敗,而是自己的面子問題。

  “他這個慫樣,叫我如何見人?”

  “我的面子都給他丢盡了!”

  “他這樣做簡直是大逆不道,我只能斬斷這條線了!”

  “趕緊生個孩子,也許孫子輩還有戲。”

  西方有俄狄浦斯的傳說和弗洛伊德所謂的戀母殺父情結,他們潛意識裡有“殺父”情結,而在東方,由於“望子成龍”的期望和壓力,最後往往會演變成“殺子”,如果犬子無法突破虎父的關系牢籠,他一輩子都只能縮在鑲金的龜殼裡。

  第二天早上,帶著嚴重的頭疼,我們出現在了沙土路鋪就的機場跑道上,眼前是一架美國賽斯納飛機公司研制的非增壓座艙、雙發渦輪螺槳式6座406型行政機,價值200萬美元,俗稱Caravan,翻譯過來是大篷車的意思,也指穿越沙漠的商隊。

  20世紀初是人類第一次徵服天空的年代,那個時候飛行員是最偉大的英雄,英國殖民者為肯尼亞奠定了現代航空業的雛形,盡管那個時候基本不存在機場的概念,因為非洲遍地都是平坦的土地。

  100多年後的今天,肯尼亞上空主要飛翔著的還是小型飛機,它們就像空中的士或巴士一樣。我們包的小飛機就曾降落在高爾夫球場和黃土高原一樣的跑道上,很少能有水泥地的待遇,有一次落錯了機場,機長調轉機頭,立刻又沖上了藍天,向另一邊飛去。

  看似自由的飛行環境也帶來了危險,2012年8月份就有一架12人座的小型飛機墜落在了馬賽馬拉公園裡,兩名機師和兩個德國遊客不幸遇難,這也許是由於動物大遷徙的季節,過多的遊客導致飛機頻繁起降所致。

  比這更危險的應該算是直升機,2012年6月,非洲總統候選人的座機就墜落在了森林裡,機上六人全部遇難。據同行的肯尼亞最大華人旅行社的張總說,好利來的老總羅紅經常來肯尼亞攝影,他所坐的直升飛機就曾墜落過,所幸他爬了出來,繼續呼叫新的直升機,最終完成了當天火烈鳥的拍攝。

  在内羅畢的機場跑道上,來自英國,已經在肯尼亞定居30多年的飛行員喬治接過了我們的拉桿箱,與他的副手,一個當地黑人小夥子,一起將它們塞進了飛機的腹部。他身穿帶條槓的白色襯衫,金邊雷朋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們幾個人鑽進“大篷車”之後,喬治快速地鑽到客艙裡來介紹了一些基本情況,豎起大拇指後,他回到了駕駛艙裡。引擎開始在耳邊轟鳴,馬力加到了最大,調整機頭,沖著天空的方向,“大篷車”逐步加速,顫顫悠悠地飛了起來。

  上一次坐這麼小的飛機還是在新西蘭皇後鎮的天空上,飛機也是顫顫悠悠,感覺隨時會解體似地爬升到了4000米的高空,那時我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白,可是此時艙門已經打開,紅燈閃爍,後面抱著我的人伸出手抵在我面前,比了個三、二、一的手勢,我們就向前翻滾出了機艙。

  肮髒混亂的内羅畢被遠遠地抛到了後面,很快東非大裂谷出現在了下面,其長度相當於地球週長的1/6,硬是把肯尼亞劈成了東西兩面,來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是一條幽暗的峽谷,可飛近了我看見的卻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覆蓋著連綿的群峰,山谷間還有小瀑佈在流淌,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難怪這裡是人類的發源地之一。

  “大篷車”繼續向前飛行,與大客機不同,當遇到氣流的時候,飛機不但會上下颠簸,甚至會左右搖擺,伴隨著機械部件尖叫的聲音,似乎一陣強風就能像蒼蠅拍一樣,把“大篷車”拍個粉碎。我努力地把註意力投向機底,陽光透過雲層撒向下面無限寬廣卻貧瘠的土地,可能由於高度的原因,我竟然見不到一絲生命的痕迹,可就是這平坦無垠,黃褐色為基色,帶著大理石白斑的大地卻能讓人有回家的感覺。

  我不禁想起了《走出非洲》裡,丹尼斯第一次帶著凱倫駕駛著雙翼單螺旋槳飛機飛越肯尼亞時的景象,凱倫望著金光閃閃的湖面上飛翔的萬千火烈鳥,激動地流下了熱淚,而我此時,竟莫名地有了同樣的感覺,類似的感覺我只曾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有過。

  途中偶爾有幾個圓形的馬賽族村莊點綴其間,“那時你才會領悟從小就聽說的那些事:曾經,這個世界上沒有機器、報紙、街道、鐘表,而它依舊運轉。”

  飛機降落在馬賽馬拉大草原上之後,我們換乘上了流行於第三世界國家的老舊版路虎。臨近中午,草原上的氣溫在不斷升高,動物們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乘涼,突然汽車的廣播裡通報,說有人發現了三只獅子正在金合歡樹下休息,於是十幾輛吉普同時沖了過去,人們不約而同地拿出了“長槍短炮”,圍著懶洋洋的三只獅子發起了“攻擊”,而我此時再也忍受不了沿路的颠簸,拉開車窗,早上吃的一點水果和麥片粥全部從嘴裡噴了出去。

  轉過頭來,我對身邊的馬三說:“我操,每次跟你見面都要噴!”

  轉念我想起了紀伯倫的話:當一個人沉醉在一個幻象之中,他就會把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當作真實的酒。你喝酒為的是求醉;我喝酒為的是要從別種的醉酒中清醒過來。當我的酒杯空了的時候,我就讓它空著;但當它半滿的時候,我卻恨它半滿。

  據隨行的一個在肯尼亞待了5年的導遊說,有好幾次,獵豹正準備獵殺它最喜愛的瞪羚,可是由於圍觀的車輛多達20多台,一下子攪亂了局面,最終無功而返。因為獵豹本身以最高速度(110-120公裡/小時)奔跑的極限只有400米,一旦超過,就會導致血液酸度提高,代謝產生的體溫會達到難以承受的極限,這時機體會產生保護性的“惰性”,有力使不上,迫使它停下來喘息。

  每年上演萬匹角馬“天堂之渡”的馬拉河此時只是一條臭水溝,散發著動物屍體的腐臭味,裡面的鳄魚和河馬友好地各自躺在泥水裡享受著清涼。

  也許是受了《走出非洲》和《夜航西飛》的“毒害”,我並不相信坐在吉普車裡能真正地感受非洲的真正魅力,因為當時的英國殖民者們是背著獵槍,以騎馬或徒步的方式發現這片土地的。

  除此之外,身邊自然少不了馬賽隨從,因為據說就連獅子都怕馬賽人,只要見到遠處有披著棗紅色藍條格袍子,右手持長矛,左手持圓棍的人,它們就會害怕地躲起來。因為馬賽人有自己的規矩,只要傷害一個馬賽人,他們會將整群獅子斬草除根,而在以前,男孩長到15歲時,必須獨自出去殺一頭獅子,作為成人禮的最重要部分。

  馬賽人以牛為伴,從不吃除牛羊以外的動物,不吃蔬菜,以牛血代替。一般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把牛牽到篝火旁邊,然後用皮條將牛脖子絞緊,對準顯露出的靜脈,刺上一箭,接上蘆葦或其他管狀的東西,鮮紅的牛血便從血管噴射而出,幾分鐘至十來分鐘,牛血即流滿用牛皮或葫蘆之類制作的罐子,足有2斤左右,隨即,將罐裡的鮮血用箭桿加以攪動,再另加入一倍的牛奶,便成為粉紅色的乳狀液體。這時,圍坐在旁邊的主人們便拿起牛角杯依次痛飲,這就是一頓豐盛的早餐。在一頭牛身上抽血的間隔時間,一般為一個月到一個半月,每抽一次血,可供五六個人飽飲一頓。

  有一天,幾個中國老闆在族長的帶領下看完土地之後(他們想在這裡建設旅遊綜合體),在我的要求下,我們的車隊專門停在了其中的一個馬賽族村莊前面。族長懶惰而又驕傲的兒子,在衆兄弟的包圍下走過來向我們收取門票,一個人15美金。由於他們是遊牧民族,住的茅屋臨時簡陋,是用一些五六米長而柔軟易彎的木桿在地上插成橢圓形,再將木桿上端彎成拱形,固定在兩端用柱子支撐的橫梁上,上面鋪一層幹草,幹草外面抹上泥土和牛糞合成的泥巴,便成房屋。

  圓形村莊的中央白天是小孩們玩耍的地方,晚上則是牛羊的栖息地。同樣的人畜同居場景,我曾經在四川甘孜的藏族民居裡見識過。牛羊可以說是當地人唯一的財富,數量的多少決定了你的地位,也決定了你能娶到什麼模樣的姑娘。

  看我戴著電子表,一個馬賽人指著自己的項鍊說要換,遭到拒絕後,他把我全身打量了一遍,似乎是在尋找任何有價值的外來物。隨行的導遊說,中國大款遊客們的到來在某種程度上毀掉了馬賽人的精神和生活,激發了他們的惰性和貪欲。一些有錢的遊客看著在地上爬,滿臉蒼蠅的小孩,善心大發,於是把錢包拿了出來,讓其中的一個馬賽人隨意取走裡面的美金,結果錢包被奪了過去,最後要回來的時候,裡面一分錢都不剩。

  遊客經常光顧的馬賽村莊裡面會有一個小型集市,售賣一些粗陋的手工藝品。我們對這些似乎產自廣東工廠的東西不感興趣,族長兒子的左膀右臂帶我們上了山坡,走到了水泥搭建的學校裡,偷偷地拿出了獅子和獵豹的牙齒,想要賣給我們。

  馬三對這一切很感興趣,幾乎沒怎麼議價,就以兩百美金成交了一顆獅子牙,回來後本身家裡從事野生動物買賣的導遊一看,立刻告訴我們是假的,這只不過是被磨尖了的牛的牙齒。馬三不服氣,接著去南非又買了一顆鲨魚牙齒,挂在胸前,可惜回國前就不見了蹤影,他說全當做慈善了。

  第二天,面對著馬賽馬拉草原上的日出,我們之前約好一起出去看動物的馬賽人導遊還沒出現,頭天我們曾用一個國產的俄羅斯軍用望遠鏡“賄賂”了這個黑人小夥子,因為酒店原則上不讓住客走出週圍劃定的安全區域,但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坡,在改裝過的路虎裡遊玩了幾天後,我們渴望徒步觀察這片土地,正如當初英國殖民者所做的,那個《走出非洲》裡的女伯爵,她一個人帶了幾個黑人仆人,牽著牛車支援前線,途中還用鞭子抽退了一只獅子。

  眼看非洲大陸上巨大的太陽已經成了一只熟透的雞蛋,馬賽人還是未見出現,我們兩人壯了壯膽,上了路。太陽升起之前正是肉食動物狩獵的時間,現在草原恢複了平靜,也許可以容納兩個外鄉人的闖入。

  我們全神註視著草叢裡的動靜,剛翻過一個小山頭,身後遠處一個套著馬賽紅藍格子圍裙的守夜人叫住了我們,他舉著手中驅逐獅子專用的長棍,走了過來,表情嚴肅地訓斥了我們一頓,讓我們趕緊回去,因為我們的行為會令他丢掉得之不易的工作。

  馬三為此十分沮喪,這是他生活的寫照,“越界”對於他看似易如反掌,畢竟錢能解決許多的問題,但這又是一個悖論,財富揮霍之後,不但無法通過叛逆證明自己的存在,折騰完後,反而削弱了作為個體的自我價值,以至於最後只剩一個空殼。最後一天的熱氣球之旅他沒有參加,五點鐘起來後,一個人坐在門外的折疊椅上發呆。

  離開非洲前的晚上,我們坐在酒店的大堂裡,點了一杯海明威最喜愛的“大象酒”(除了莫吉托之外),我說:“既然你身上有如此多的束縛,為何不交出車鑰匙、銀行卡,一個人出去?”“我辦不到。”他皺皺眉頭,一口喝幹了小杯中的甜酒。

  之後另一個已經徹底接班的朋友跟我說,“馬三是圈養動物,已經被慣壞了,他沒那種野性淨身出戶。”

  在内羅畢我和馬三充當翻譯,陪同兩個老闆來到了由國内的一個大律師介紹,當地最權威的一家律師事務所,他們想咨詢一些關於購置馬賽馬拉土地的事宜。途中我們的中型客車遭到了石塊的襲擊,外面一所大學的學生正成群結隊地在街上大喊大叫,手裡撿起石塊就沖馬路上的車輛砸去,更多的是一種宣洩,而不是示威,軍警出動後,他們才開始四處逃散,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這裡的草原比城市更加安全。

  律師事務所坐落於一片擁有高大圍牆,24小時監控攝像頭,以及保安嚴密保衛的商業區裡,辦公室的感覺跟我在印度感受到的一樣,無論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混亂和破爛,可一進到房間裡,你就仿佛來到了倫敦的一家辦公室,會議室的牆上懸挂了一圈英國歷史上著名律師的幽默肖像畫,秘書端來了冰凍檸檬水。事務所的負責人是個身著正裝的豐滿非洲女人,一口英國口音,舉止優雅,談吐專業,身邊落座的是他的男副手,這倒顯得我們幾個身穿運動服的人土氣了。

  隨著中國政府在非洲的投資比重增大,越來越多的民間資本也正湧入這片大陸,在遭受了早期西方殖民者的一輪資源掠奪過後,這裡又成為了世界人民的淘金聖地,可惜除卻擁有國家背景的大公司在這裡承接巨大工程之外,一般中國人的生意僅限於旅遊、小商品、山寨手機和假發,至於購置土地開發旅遊地產項目,韓國人似乎早在20年前就走在了前頭。

  通過了解,我們發現在“地球最後的淨土”購置土地顯然是很不現實的想法,一是土地資源的緊缺,二是審批流程的嚴苛,當然還有隨後經營之中與當地文化法律的沖突。這讓手上握著大把錢的中國老闆著實憋得夠嗆。會議的最後一個問題,其中一個老闆讓我們問女律師這次咨詢是否需要收費,我拒絕為這種“愚蠢”的問題進行翻譯,可馬三還是又做了一回“傳聲筒”。聽到問題後,為了化解尴尬,女律師大笑回答:“不用,不用,It’s on the house(我們請客)”。

  海市蜃樓

  白色遊艇在沸騰的海面上開了將近半個小時,印度裔的船長關掉了引擎,世界恢複了甯靜,偶爾有幾聲海鷗的長鳴。頭頂的太陽變得愈發毒辣,似乎要把皮膚烤焦。一臉嚴肅,留著絡腮胡子,穿著泳褲的拉賈這時已經架好了烤架,今日的午餐由他一手操辦,主食是牛肉熱狗,外加冰涼的碳酸汽水。

  拉賈是迪拜最大的建築承包公司Arabtec的常務董事,他畢業於美國德州大學工程系,1990年代初來到迪拜。出海的前一天,我們在他的下屬家裡吃了一頓正宗的黎巴嫩家常菜,大家扔掉刀叉,用手抓著烤魚,扒拉著米飯和豆子。拉賈在一旁充當服務員,用中文喊著:“啤酒?白酒?紅酒?”

  拉賈的家就住隔壁,這是一個新興小區,如果不是室外40度的高溫,你可能會以為自己是在美國加州的某個中產階級社區裡。飯後,他帶著我們參觀了他的房子,目前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國外讀書,老婆也在外地工作,兩層樓八間房的別墅只有他一個人住著。起初購買時,週圍還是一片沙漠,售價70萬美元,占地四分之一畝,三年後,價值攀升到200到250萬美元之間。

  同行的廖先生和拉賈是十多年的鐵哥們,廖先生當初因為一場招標會來到了迪拜,被眼前無數的吊車和建築工地所震撼,這跟他退伍轉業後初到深圳淘金的景象十分相像——那時的深圳也是一個大工地,他在那裡賺到第一桶金,足足蹲在馬桶上數了兩個小時,雖然只有區區兩萬。

  商人的直覺告訴他,這裡將是公司未來業務的有力增長點,於是他帶了大隊人馬再次來到這裡,準備在迪拜設立分公司。只會說幾句英語的廖先生隨後結識了拉賈,委托他幫助打理在中東的生意,拉賈把這個分公司納入了Arabtec。現在,這家公司剛被阿佈紮比王室收購,承擔了阿佈紮比新機場將近30億美金的建設工作。

  數十年過去,廖先生的公司已經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沙盤模型制造商,2008年金融危機後,中東其餘四大沙盤制造商全部離開了迪拜,唯有廖的公司存活了下來,而且逐步壯大。只有中國人的勞動密集型生產才能趕上迪拜速度,這滿足了當年迪拜房地產泡沫的需求——很多房子在開工日期都沒確定之前,光靠沙盤賣房,就已被倒賣了四五手。

  在廖先生的北京總部,我曾參觀他的“假房子”,其中有哈裡發塔和迪拜世界,還有麥加的清真寺,目前中東大部分清真寺的模型都出自他手。

  幾番搏鬥後,一條幼鲨掙脫了我的漁線遊了開去,拉賈脫去上衣,跳入阿拉伯灣裡。緊接著,我也跳了進去。此時正當晌午,海水的溫度高達32度,這曾經是迪拜人的天然空調,他們在最熱的時候,會讓身體漂浮在海面上,享受清涼。

  波浪從我頭頂淹沒過去後,我的嘴裡塞滿了鹽,皮膚和眼睛變得刺痛。轉過身去,迪拜的天際線在升騰的熱氣裡若隐若現,哈裡發塔直入雲天,似乎連接了天地。

  我揉了揉眼睛,想確認我眼前的不是海市蜃樓,而是人類創造的偉大奇迹,可我總擔心一場巨大的沙塵暴過後,這座人類的未來之城將從地圖上被徹底抹去。

  在帆船酒店的套房裡,我被洗浴間内覆蓋四週的五彩馬賽克給迷住了,還有幾顆藍寶石點綴其間,水從鍍金的花灑裡落到我身上。

  從進入酒店開始,我擡頭仰望中庭穹頂,就已經為五彩洞窟似的走廊屏住了呼吸。可是一句:“老張,上樓鬥地主去!”的吆喝,又把我拉回到了現實裡,我突然意識到這裡幾乎已經被國人同胞們占領了。

  在自助餐廳,我要了一碗二細的蘭州拉面,就著魚子醬吃了起來,這種沖撞的混搭別有一番風味。同行的馬三已經是第二次入住帆船酒店,據他說,這間2000年就開業的酒店十幾年内從未被超越,而且始終保持著嶄新的面貌。當初正是通過帆船酒店,世界上絕大部分人認識到了迪拜式奢華的存在,這座已經耗費了26噸黃金打造的酒店,每年都還會更換各處的鍍金,以期保持永久的光輝。光說酒店大堂的噴泉,就是德國一家公司專門研制的,水從一個孔噴到另一個孔,中間不會漏一滴水出來。

  第二天,我們搬到了隔壁的朱美拉海灘酒店,它比帆船更早開張,波浪形的誇張設計曾引起過一陣關註,並且是迪拜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可是當帆船開業以後,這裡逐漸淪為普通的商務酒店,也就是說,如果你是總經理,你的董事長會住在帆船,而你只能待在朱美拉海灘酒店。

  的確,帆船的光環實在過於強大。我們在海灘酒店的水上樂園玩耍時正值黃昏,我爬到最高的一架單人滑梯上,夕陽投射在不遠處的帆船身上。那一刻,我似乎見識到了迪拜的野心。這就是酒店設計師湯姆•萊特所宣稱的,世界上所有的地標式建築都可以用寥寥幾筆勾勒出來,從埃菲爾鐵塔到悉尼歌劇院,從金字塔到金門大橋,那些極簡的形象讓人過目難忘,迪拜就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在世界版圖上牢牢占據一個位置。

  而這是財富積累到最後的終極野心: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留下永恒的一筆。

  玩偶

  在迪拜MALL裡,馬三開始大量採購服裝,他最喜歡Dolce & Gabbana的T恤,雖然要三千塊一件,但經過他的手洗和保養後,可以穿五六年。據馬三說,上次來迪拜的時候,同行的還有幾個官員,其中一個在名牌店裡逛了一圈後買了一大堆東西,但只支付了一條領帶的錢,接著便走了出去,馬三的父親趕緊過去埋單。接著到了名表店,官員看上了其中的一塊表,低調並且不容易被人認出牌子,便叫上馬三的父親一起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馬三說他平時沒時間逛商場,一年也就在國外旅行時採購兩次服裝,一次春天,一次冬天。他的父親曾經說過:“我太了解商業世界的遊戲規則了,你進入了商海,其實也就選擇了一種無路可退的生活方式。因為你不可能停下來。”這種生活方式指的是時間表上按小時排列的各種會議安排和商業洽談,你從創業或者管理企業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時間其實已被掠奪幹淨,更多的是為別人而活。

  45歲的時候,老馬總檢查出了心髒問題,手術後休養了足足半年,當年一個從農村奮鬥進城,之後借助時代之勢成長起來的億萬富翁,心中的欲望之火突然之間熄滅了,他不知道做事業的意義何在,他更不想兒子接手企業後重走自己的老路。

  “經過這麼多年雖說我很幸運,但人格也有受到踐踏的地方,曾經也有幾次都覺得有些撐不下去了。你想,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越成功對尊嚴和個性肯定越看重,如果你去一個地方辦事,科長、科員故意刁難你,你就會感受到強烈的心理壓力,以及強烈的人格尊嚴的缺失。我曾發誓過不能讓我的兒子繼續幹這個事,搞房地產是求人的事,要過一道道關卡。我覺得我的人格已經喪失了很多次了,因而不想讓我的兒子再像我一樣。”

  馬三考慮得更多的倒不是人格的喪失,他更憂慮的是自己就算再努力,在房地產這行,他恐怕是永遠也超不過父親了。

  逛了三天的迪拜MALL,最後我們來到了紀伊園書店,裡面有好幾本關於迪拜酋長穆罕默德的傳記,我們渴望從中找到一些前行的力量,其中關於他父親的事迹是這樣記述的:

  1833年,當時由馬克圖姆(Maktoum)家族所領導的巴尼亞斯部落(Bani Yas tribe)只有800人。在“沒有抵抗”的情形下,他們離開了阿佈紮比,從沙漠綠洲遷移至迪拜,成立了新的王朝。那時,迪拜還只是一個千人左右、被泥牆包圍著的破敗漁村。這次遷徙是這個家族做出的第一個大膽決定,後來的歷史證明,這種魄力一直存在於家族的基因中。

  馬克圖姆家族的統治延續了182年,歷經11任酋長的和平交班,在中東歷史上可謂罕見。政治上的超然穩定成為了迪拜商業發展的基石。

  1894年,胡塞爾酋長上任,那個時候他的腦子裡就有了自由港的想法。當時阿拉伯灣對岸的伊朗正在自己的港口增稅,胡塞爾為了吸引伊朗商人,取消了5%的關稅,並派人去遊說伊朗的幾大商人,給予他們免費土地和政策支持。1901年,伊朗最大的幾個商人全部把生意放在了迪拜。兩年後,原本一年停靠迪拜五次的英國商船,將迪拜設為了固定停靠港口,每月停靠兩次。幾年後,迪拜就成了國際港。

  在接下來的歲月裡,由於伊朗保守的經濟政策(1970年部分商品的進口稅高達40%),大批商人橫跨海峽來到了迪拜。在迪拜,伊朗人和迪拜人的比例是三比一。僅在2007年,據估計就有150億美金從伊朗“流失”到了迪拜。

  到了近代,迪拜的歷史上又出現了一位雄心勃勃的領導人,他就是現任酋長穆罕默德的父親——拉希德酋長。

  當拉希德還是王儲的時候,他就通過各種渠道籌資三百萬美元(相當於當時迪拜數年的經濟收入),用於拓寬河道,方便大船進入。

  繼位後,他又把建造迪拜的工作交給了英國人,從金融到飲用水系統,從城市設計到貨運,這些英國人受拉希德酋長的個人魅力感召,相信終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知道迪拜的名字。

  與此同時,那些曾經向拉希德酋長貸款的商人們都成了億萬富翁,這是一個共贏的結果,正順應了拉希德的座右銘:對商人有益的,也必將對迪拜有益。

  1971年,港口建成,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親自來剪彩,隨後拉希德又建起了5億美元的造船廠,跟一直以來的最大競争對手巴林對抗。1979年,他在一大片荒漠裡開工建設39層迪拜世貿中心,這成了當時中東最高的建築。接下來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港,這個項目正如之前的所有項目,遭到了一致反對,包括年幼的穆罕默德,當時也想說服父親,他擔心此舉將令迪拜徹底破產。他的父親悠閑地吐了一口煙,說道:“我之所以現在建造這個港口,是因為以後你會徹底無力支付這樣的項目。”這句話深刻地影響著穆罕默德,在這之後,他的大手筆甚至超過了父親。

  從1960年到1980年,迪拜經歷了爆炸式的增長,市區面積翻了16倍,人口增長了5倍。而阿佈紮比、沙特和科威特這些石油大國,資源大部分投入到了皇室的奢華生活和龐大的官僚體系中,為數不多的投資也僅限於海外的股票和債權。“這種投資1美元能賺10分,但迪拜從每1美元投入基建的錢裡都能獲取5美元的回報。”迪拜股票交易市場的主管曾這麼分析。

  存在的價值

  當天在傑尼亞的專賣店裡,我們恰好碰到了從意大利專門飛過來的裁縫,於是馬三叫上父親,一起訂制了四套西裝,外帶幾件襯衫,據說要比國内便宜三分之一。他馬上要去上海從事金融業,行頭必須備齊,這是他給自己未來定的一個目標,以後他將有一半時間留在家鄉,一半的時間用來開拓新的疆土。(據最近了解,這個目標似乎又要延後了,走出家鄉並沒那麼容易)數年前他曾在溫哥華的一個意大利西裝店裡做過一套衣服,當天一個矮小的老頭又跪又站地給他量身,商量佈料選材,足足花了兩個小時,令他十分感動。最後拿到名片一看,才知道眼前的裁縫是品牌的北美分部總裁。

  隔壁的LV店裡擠滿了搶包的中國人,女售貨員小姐甚至連票據都開不過來。我們在店裡遇到了一個來自重慶的售貨員小夥子,他從事奢侈品行業已有10年,本身也有家族企業,但已沒落,只得靠自己打拼。

  我們坐在凳子上聽他講路易威登如何從幫法國皇室疊衣服,收拾行李箱開始,一步步發迹,還有LV為何要進軍機械表業。接著,他戴著白手套,拿出了LV帆船賽的紀念表,開始講解它專門的比賽功能,一晃眼一個小時過去了,部門經理時不時過來看一眼,然後又皺著眉頭離開,估計是在納悶怎麼還沒成交。說到激動處,小夥子眼裡竟泛出了淚光,旁邊不時有挎著腰包,戴著金鍊的平頭男人湊過來,指著櫃子上擺放的挎包詢問價錢,那架勢似乎是在菜市場買豬肉。馬三最後看上了其中一塊價值6萬的帆船賽紀念表,在詢問父親的意見後,聯名信用卡沒有得到批準使用,因為父親只認百達翡麗,因為那東西不但保值,還有升值的空間。

  入夜,阿瑪尼酒店的窗外,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噴泉演出謝幕了。

  噴泉由美國Bellagio賭場噴泉的制造商WET公司設計,總投資2.18億美元,比美國的Bellagio噴泉大25%,最高可以噴到150米,相當於50層樓的高度,並配有6600個燈光以及50個彩色投影機,噴出的水柱有一千多種變化。

  16歲的時候,我曾經在拉斯維加斯的Bellagio噴泉邊駐足過,水柱和燈光音樂所營造的浪漫氣息深深地打動了我,正如電影《十一羅漢》的結尾,一行人偷盜賭場成功後,齊聚在Bellagio噴泉邊,有一種人世間的圓滿。

  馬三拿出電腦,開始查看自己回程後的工作,幾乎每天都排滿了各種會議,他又有些失眠了。因為一個地產項目的關系,馬三跟著父親走遍了中東所有的國家,住遍了各大酒店,光是阿瑪尼就住了三回,但是酒店只有黑棕灰三色的設計令他感到乏味,試想一個漸入暮年老頭的設計又怎能吸引年輕人呢?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聖城麥加,跟父親躺在清真寺的地闆上,看著數萬人圍著天房轉圈,這場活動千年來從未中斷。困了,他們就和衣而睡,早上被阿訇的誦經聲叫醒,宗教的永恒感感召著他,他一直在思考著自我存在的價值。

  為了脫離這種庸俗至極的旅遊方式,我們下了樓,在迪拜夜間38度的高溫裡橫穿數條馬路,走進了一家當地的餐廳。臨近午夜,裡面穿著白袍的迪拜男人們剛吃完晚飯,正悠閑地抽著水煙。這個國家的居民們不愁吃穿,因為但凡在迪拜經營生意,必須要有當地人的擔保,而擔保人的條件則是從生意隨後的利潤裡抽取提成,這也是大部分迪拜年輕人的經濟來源,幾乎相當於零花錢,因為除此以外的生活基本開銷,這個國家都包了。

  迪拜人和幾倍於他們人口的外來勞工幾乎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給我們開車的印度人拉吉朗已經在迪拜待了十幾年,作為一個素食主義者,他每天飯量極少,往往就是自己帶點飯,上面撒點豆子汁,或者再加個馕。六天的行程裡,他的車上總是響著只有一句話的印度語經文唱誦,我問他這首曲子有多久,他說:“你是問能放多久還是能唱多久,放可以放8個小時,唱則可以永遠唱誦下去,因為這是贊美濕婆大神的。”

  我問起那麼多年他對迪拜的印象,他說:“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錢,你自己看看,有什麼啊!?如果不是為了賺錢養家,我早回去了!”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舉債建起的哈裡發塔直插夜空,似乎要拔地而起沖破一切束縛和障礙,電視裡美國總統競選的第二場辯論馬上就要開始直播,我們還無心睡眠。我翻出微博上克裡希那穆提關於獨處的一段話跟馬三分享,馬三則似乎更喜歡關乎熱愛的一段:“你必須親自去發現什麼是你愛做的事,不要從適應社會的角度來選擇職業,因為那將使你永遠無法弄清楚自己到底愛做什麼。你心中有愛,讓愛自己去運作,它就會帶來正確的行動,因為愛是永遠不會追求成就的,它也永遠不會陷入模仿之中。”

  午夜剛過,我們來到了印巴居住區的夜店,交納了150迪納爾(相當於40美元)入場費。這裡是迪拜的另一面,中東壓抑了千年的性能量在其中爆發。在阿拉伯電子樂中,靠牆站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女人。她們摸你的屁股,過來和你搭讪,埃及、烏克蘭、俄羅斯、黎巴嫩、中國女人,統統450美元一夜,回酒店或者去她家,隨你。

  一個來自福建的女人走近了我們,按她的說法,以她的年紀和長相,在中國的人肉市場裡已賣不起好價錢,可在迪拜卻能賣出將近3000人民幣的價錢,皆因老外對東方女人的年齡不太敏感。很快,她的出現又招來了四五個同樣從中國過來的女人,她們幾乎都只會用英語報價和說自己家的地址,其他外語一句不懂,也許是語言溝通上的障礙讓她們客源不多,倒是酒店外面站街的中國女人生意更好一些,因為她們從不挑顧客,價錢更是低廉。

  作為中東的性都,迪拜曾經嚴厲打擊過賣淫業。本地最出名的夜店Cyclone曾經上過《名利場》雜志,還出現在好萊塢電影《謊言之軀》裡。由於國際名聲太大,2007年被迫關閉。早在拉希德酋長執政期間,他就曾下令嚴厲打擊賣淫業,其結果是當地的英國銀行差點倒閉,因為排隊來取現,準備離開迪拜的女孩實在太多了。

  我曾經在台北、曼谷、悉尼、拉斯維加斯、芝加哥、蒙特利爾、東京、巴黎、中國南方某小鎮的紅燈區都混迹過,從脫衣舞店到高級應召女郎,人類最古老的行業蓬勃發展,可以滿足每一個性瘾患者的需求。

  大部分中國人其實對脫衣舞酒吧只是一時的好奇,但一般不會再去第二次,因為外國女人健壯的身材和赤裸裸的表演往往會糟蹋了來客的心情。但一旦遇到水平高超的鋼管舞女郎也能欣賞到一出藝術化的演出,蒙特利爾的脫衣舞全世界出名,女郎們往往只靠單手就能懸挂在鋼管上,並像雜技演員般繞著柱子旋轉,偶爾頭朝下用雙腿纏繞著柱子,頭發散落一地,眼神卻鎖定著每一個男人的心。女郎們有些是大學生,兼職來跳舞,但平時也必須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以至於大部分的女郎們身上無一處贅肉,屁股渾圓高翹,極富彈性,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們身上總有一種爽身粉的味道。

  如果眼神對上了,女郎們就會走過來問你需不需要“特別的註意”,鈔票塞進内褲後,女郎就開始當著你的一幫哥們兒,用身體的各個部位在你身上蹭起來,這往往伴隨著尴尬和興奮,這是被人註視能帶來的兩種情緒,一首歌的時間過後,演出結束,女郎輕輕的在你臉頰上獻上一吻,然後踩著市場上能買到最高的高跟鞋離去。

  巴黎的脫衣舞店最為講究,裡面是不能像美國一樣扔鈔票的,進門前你必須先購買代金券,拿著這些券你才能消費,免去了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味道,女郎們也很有禮貌,眼睛裡沒有野心和膨脹的欲望,反而真把這件事當成一門藝術,而如果你真想看這種形式的最高表現,可以去瘋馬俱樂部,不同於老舊的紅磨坊,那裡是法國人對女性胴體的新時代想象。

  而在拉斯維加斯和芝加哥,女郎們則更為狂野和激進,當你付了更多的錢,來到小房間裡,享受一段私人時光時,她們抽打自己的臀部,發出嗷嗷的叫聲,不停地讓你延長時間,甚至提出吹奏一曲的請求,這令我很難接受,畢竟我不是一名馴獸師,這也不是箫瑟和鳴的場所,可盡管如此,私處在哪裡都是不讓觸摸的,這是行業為了保護舞者定下的規矩,也給金錢交易留下了一絲底線和尊嚴。

  高級應召女郎則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你可以在帶密碼鎖的私人會所房間裡挑選,其驚豔程度令你直冒虛汗,然後交易一般會在五星級酒店裡發生,而且調情是必須的,她們往往是察言觀色的大師,也見過不同的世面,更懂得知道如何擺弄男人的心理,最重要的是,她們從不添麻煩,也不會找麻煩,簡直是男性心目中完美女性的代表。

  一無所有

  無論是在高級酒店還是商場門口,我們總能見到幾輛顯眼的白色奔馳G55,沙漠城市由於污染和雨水少,車還是嶄新如初,馬三說迪拜的酋長自己就開一輛這樣的防彈吉普,每天遊走於各個世界級項目之間,早上起來,他還喜歡坐著直升飛機在空中俯瞰自己的傑作。

  這個長著鷹眼的男人顯然是找到了自己的熱愛,就是通過售賣夢想,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沙漠民族帶到人類社會的另一個高度。迪拜的車牌從0到100號之間均屬王室,在馬三看來,中國的有錢人面對這些人的時候,幾乎都成了?潘浚?蛭?思業幕適易鸪绺脅⒉皇牆鹎?梢月蚶吹摹?br/>
  可他所不知道的是穆罕默德酋長也曾多次拒絕接班,直到他的長兄——馬克圖姆酋長強令他成為王儲,而在穆罕默德酋長小時候迪拜其實也並不富裕,就像馬三小時候也是在農村長大,直到房地產成為中國經濟創富的發動機之後。

  在馬三的老家,有一次為了去沙漠看日出,我和他三點出發,行駛了一個半小時來到了沙漠的入口處,其中經過了好幾個穆斯林村莊,戴著白帽子的老回回已經走在了去清真寺的路上,他說自己從小就在這樣的村莊裡長大,院子裡可玩的東西特別多,可惜土地最後被政府徵收,院子也被推平了。

  穆罕默德曾經是一位F14戰鬥機駕駛員,喜歡喝綠茶,在沙灘上慢跑。他喜歡在阿拉伯海裡釣馬林魚,去非洲和巴基斯坦打獵。他是長距離賽馬冠軍,擁有世界上最多的純種馬。他坐擁180億美元的財富,落後於其兄長哈裡發酋長的230億美元。

  20歲的時候,穆罕默德酋長已經掌管了迪拜的警察和安全部隊。22歲的時候,迪拜取得了獨立,他成了世界上年齡最小的國防部長。

  他有兩個王妃,19個孩子(包括收養的)。大王妃是包辦婚姻的產物,她的樣貌不為外人所知,一直安居在深宮裡負責照料孩子。二王妃是2004年穆罕默德酋長從約旦迎娶回來的公主,平時經常跟著酋長全世界收購馬匹,她在迪拜會議中心有自己的辦公室和私人電梯。

  試圖打造人類未來都市的他,喜歡用手吃飯,這是貝都因人的習俗。他們把大塊的羊肉(包括羊眼球和羊腦)混著米飯塞入口中。飯後將手伸入香薰當中清潔,任由煙氣在頭巾内升騰。

  穆罕默德酋長小時候住的房子由四個互相連通的房間組成。早年,室外的熱氣透過厚實的珊瑚牆滲入到房間裡,一家人往往選擇在屋頂度過大多數夜晚。唯一有門的房間是廁所,裡面的地闆上有一個洞,下面是挖出來的坑,旁邊有個浴缸,洗澡的時候,皇室一家從一個泥缸裡往外舀水,沖刷自己的身體。這在當時的迪拜已經非常奢侈,因為大部分人都在海裡沐浴。1958年,當穆罕默德酋長十歲的時候,他全家搬離了這個地方,現在,他還會時不時回去拜訪這棟老房子。

  這會讓他想起那個困苦的年代,當中東各個國家都已經靠地底的石油暴富的時候,迪拜還在苦苦地尋求自己的出路。馬三曾開著他的黑色奔馳G55帶我到沙漠裡看日出,我們淩晨3點動身,在經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鄉村時,隐約能聽見清真寺第一次禱告的誦經聲,他說自己從小就出生在這樣的小村子裡,可惜家裡的大院子早已被推平徵用,童年的回憶也因此一去無複返,他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在出國的頭天晚上,馬三喝多了,在酒店和從外地來的女友睡著了,手機一直出於無人接聽的狀態,直到他的姐姐跑到房間裡來。等他醒來時,他的姐姐正站在床頭看著他,第二天他乖乖地回家收拾行李,一路上跟父母打起了冷戰,但他很清楚自己再繼續這段戀情的結果,被家族驅逐,或者乖乖順從。

  但他放不下這個在加拿大就認識的女孩,他認為以後很難找到一個能共患難的女人。到底是活出自己的價值,還是為家族而活,這是他最糾結的地方。滋養我者,必將毀滅我,在擁有財富的同時,馬三似乎被拷上了枷鎖,他認為目前自己手上的籌碼還不夠,不足以與父母談判,他期望能在去上海後開展屬於自己的金融事業,更重要的是獲得自由。

  回國後,他在午夜的微信上發了這樣一句話:

  “感覺自己什麼也不缺,仔細想想又什麼也沒有。”

  馬三的手機裡一直存著幾段他在古巴哈瓦那街頭錄制的音樂人音頻,裡面還能聽到波濤的聲音。那是一個窮開心的國家,夜店裡的一瓶啤酒就能換來女孩子一夜的芳心,5美元就能讓街頭藝人們樂在其中,滿頭大汗地唱上一晚曲子,兩美元就能抽到剛從煙地裡卷出來的上等雪茄(到了中國價格翻20倍),汽車壞了有人義務幫你修一個小時,最後還拒收酬勞,這是實行了市場經濟化的國家所不再擁有的,馬三一直渴望在古巴變革前再回到那個他心靈的故鄉。

  2012年的元旦,本來計劃去大雪紛飛的俄羅斯與昔日的同學滑雪,可臨時調整的公司年會日程又一次擠掉了謀劃已久的出行。新的一年,馬三收到了由國内一些業内頂尖企業家二代組成的協會的邀請,可父親告訴他要先把根基打牢,還不到抛頭露面的時候,於是他拒絕了組織的邀請。

  無畏的勇氣

  阿聯酋航空的空服人員端來了香槟,肥大的A380飛機整個二層甲闆都被頭等和商務艙所占據。阿航的總裁是阿邁德酋長,穆罕默德酋長的叔父,同絕大多數馬克圖姆的家族事業一樣,它必須優質、獲利,當然還要耀眼。

  當初阿航向政府貸款1000萬美元啟動公司業務,它只有2架租來的飛機和3條航線。短短5個月後,阿聯酋航空就將自己的第一架飛機送上了藍天。第三年起即連年盈利,十年内每三年半增長一倍,幅度驚人。截至2012年年底,阿航共運營191架飛機、30架空客A380,還握有209架飛機的巨額訂單。未來它將成為空客A380和波音777的最大運營商。

  正在建設中的迪拜新機場名為“迪拜世界中心國際機場”,位於傑拜阿裡港東側的沙漠中,建成後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機場和整個中東地區的新地標,和英國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和美國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加起來一樣大。年客運量預計可達1.5億人次,將徹底打破航空界普遍認同的機場客運量上限為一億人的共識。

  平躺在舒適的座椅上,我腦海裡回憶起了這些天和馬三在迪拜的種種經歷,我曾經在阿瑪尼酒店旁邊巨大的噴泉邊陶醉,泛舟於朱美拉運河酒店的曲折水系中,從阿聯酋MALL裡的世界第一大滑雪場直沖而下,並體驗了朱美拉海灘酒店水上樂園裡的世界第一個站立式出發水道,當然最令人難忘的還是帆船酒店的水下餐廳,隔著一層玻璃,裡面有上百種珍稀魚類在其中遊弋。

  這一切過後,我的記憶最終停留在了馬路邊的幼苗上,它們每天依靠以色列的滴灌技術頑強地向上生長著,只有在那時,我才意識到這裡是沙漠,也是全世界降雨量最低的地方之一。迪拜的水是由海灣地區衆多的海水淡化廠淡化而來,這裡的水是世界上最昂貴的水,生產淡水的花費超過了生產汽油的花費。而生產淡水的同時,大量的二氧化碳排放進了大氣層。這就是在所有國家裡,迪拜居民的平均碳足迹最多的主要原因——其平均碳足迹超出美國人兩倍以上。當然,你也不能忽略這裡還是世界上最為炎熱的地區之一,為此一棟棟的摩天大樓和巨型商場只能讓空調開足了馬力,以至於來到室内甚至需要穿件外套,而室外則變得越來越熱。

  有專家測算迪拜的水僅夠維持一個星期,也就是說一旦經濟崩潰,首先遭殃的並不是個人的收入,更為嚴重的是這座城市將會因斷水而無法存活。外刊曾評價中國為脆弱的超級強國(Fragile Superpower),那麼迪拜就一定是脆弱的超級城市(Fragile Supercity)了。

  經歷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借助老大哥阿佈紮比100億美元貸款的幫助,迪拜此刻似乎又活了過來。盡管迪拜樂園項目依舊沒有破土動工的迹象,棕榈島和世界島的工程也告暫停,但穆罕默德酋長和這座城市卻已無法停下腳步。2015年迪拜的石油資源將全部用盡,也許是為了慶祝這一時刻,名為“迪拜眼”的全球最大摩天輪也將於那一年竣工,它屬於一項投資98億元人民幣的“藍水島”項目,高210米,比英國的“倫敦眼”高出76米。

  迪拜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會倒下,正如2008年底耗資15億美元的亞特蘭蒂斯酒店盛大的開張典禮一樣,耗資2000萬美元的煙花匯演足足持續了兩個小時,讓不久前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煙花成了兒戲。而2009年底馬克圖姆更成為了英國塔特薩爾花格純種馬拍賣行上的最大買家,他的顧問們花費了約195萬美元為他購入了8只馬駒,其中最貴的一匹小雄馬價值約30萬美元。至此,憑借著手中700匹正在接受訓練的賽馬(每匹平均投入103萬美元),穆罕默德酋長成為了賽馬史上最大的賽馬擁有者和飼養者。

  飛機開始進入平飛狀態,我拿出電腦,點開了電影《欲望都市2》,片中來自阿佈紮比的神秘酋長在用英語形容迪拜的時候突然卡詞,在和翻譯用阿拉伯語溝通了一番後,翻譯對著女主角說:“其實酋長想表達的意思是:迪拜已經完蛋了(Dubai is over)。”酋長馬上接著說:“對,阿佈紮比才是未來所在。”

  可你卻不得不佩服穆罕默德酋長的勇氣,而那些對衆多世界第一的追求,多少是基於一個殘酷的現實——迪拜的石油和天然氣蘊藏即將在2015年用盡。在迪拜,目之所及都是冒險,穆罕默德酋長在一次對少數人的演說中說:“我身為領導人,到底要讓迪拜維持原狀,做一個傳統的國家,還是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放手賭一把,擺脫桎梏?”按他自己的解釋就是:“人們永遠只會記得第一,沒人會記得第二。”

  旅程即將結束,我給座椅旁的馬三念了《夜航西飛》裡的一個段落:

  “可能你過完自己的一生,到最後卻發現了解別人勝過了解你自己。你學會觀察他人,但你從不觀察自己,因為你在與孤獨苦苦抗争。假如你閱讀,或玩紙牌,或照料一條狗,你就是在逃避自己。對孤獨的厭惡就如同想要生存的本能一樣理所當然,如果不是這樣,人類就不會費神創造什麼字母表,或是從動物的叫喊中總結出語言,也不會穿梭在各大洲之間——每個人都想知道別人是什麼樣子。”

  他似乎沒有聽懂,因為“紅火”歷來是他的生活態度。在他看來,女人不能缺,酒局不能停,金錢不能少,旅遊不能斷,父親不能叛,可是他卻沒有留一點時間給自己,我又一次想起了迪拜公路邊接受滴灌的小樹苗們,正如這座沙漠城市:

  “感覺自己什麼也不缺,仔細想想又什麼也沒有。”

  第三章 兩代人的尋找

  前往某個地方,尋找完全的孤獨,尋求心靈上的空,讓自己成為一個超然於一切觀念之外的人。

  ——傑克•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

  在一次企業家的遊學課堂上,短短的四天裡,光子最後被全班100多人推選為最綻放的學員。她很少抱怨,更不指責社會和他人,說起話來,總是面帶微笑,充滿正能量。我從小就讨厭這樣的人,他們往往是班主任的寵兒、教育體制的走狗,以及禍害同班同學的納粹,在我看來,純粹的善和純粹的惡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光子一家五個孩子,她是老大,其他幾個分別在澳洲、英國和法國留學,上的都是名校。這跟父親的教育有關,作為一個從農村建築工地幹起,開過車馬店,當過鑄造廠技術員,養過奶牛,目前是北方三線城市的資源行業老闆,他的國際意識出奇地強,從小就告訴他們地球村的概念。當初光子在國内報考大學的時候,莫斯科大學和英國的一個學校曾錄取了她,但是出於一種憤青的想法,她決定去日本幫助民間維權第一人王選打官司。

  從小語言天賦突出的她,在日本待了8個月就拿下了日語一級,剩下的4個月裡考上了日本的四所大學,其中包括東大。可最後她還是選擇了有日本哈佛之稱的慶應大學,那裡一年只招36個留學生,1000個中國人能出來10個。去日本的時候,家裡只給了30萬日元,很快錢花完了,光子不好意思問家裡要,於是開始打工,與此同時,她還拿了四份獎學金,一個人支撐起了自己四年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開學典禮上,新生們都正值人生最好的18歲,大學把畢業了50年的校友們請回來,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場景,大禮堂裡黑壓壓地坐著的是黑發的小孩們,台上則是白發的老頭老太太。典禮結束後,兩代人攙扶著在校園裡散步、照相,有的老人走之前將全部遺產托付給了學校,剛進校的學生從中感受到了屬於慶應人一輩子的驕傲。

  畢業典禮上,學校又把畢業了25年的校友請了回來,意思非常明確,即這些各行各業的中流砥柱從此開始,需要照顧和提攜後輩,當時就有幾個老闆捧著鮮花歡迎光子入職。盡管日本的失業率一直居高不下,但慶應的畢業生從來就只有擇業的困惑,而無就業難題。在日本的大企業裡,每當入職典禮結束,其他人都各自散去,“慶應幫”就開始互相招呼聚在一起。

  同樣是18歲,光子已經成了天之驕子,可她的父親當年由於家裡有六個兄妹,家庭環境很差,他只得放棄了考大學教書的願望,轉而去公社當磚瓦匠養家,一幹就是兩年,之後的三年還開起了100多畝的車馬店,身兼會計,專做過路馬車驢車的生意,一駕馬車收5毛錢,一天能收100來塊錢,幾間房的大炕上加起來能躺100多人。

  雖然環境不同,可是兩代人其實都是在進行原始積累,一種是財富上的,另一種是思想上的,而且他們都有饑餓的鞭子抽打著,只不過一個被動,一個主動。

  和尚的修行

  在中國,歷史上難得的30年政治穩定期和經濟高速發展期催生出了第一代富豪們,這裡面只存在西方定義的“新錢”的概念,因為未來10年,財富的傳承高峰期才正式拉開帷幕。

  在此我們似乎只能定義第一代老闆,他們中籠統地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草根,他們文化教育程度低,出身貧寒,幾乎在沒有任何社會資源的條件下,在傳統產業裡建立了自己的商業王國。而另外一類則是精英,他們受教育程度高,其中不乏海歸和高學歷者,往往專註於金融和互聯網兩個“性感”的產業。

  人稱“和尚”的老闆是草根的典型代表,他的經歷與光子的父親如出一轍,但更富傳奇性。

  “今年的地產項目開盤就銷售了將近兩個億,另外一個自治區的商業地產大佬的樓盤,抄襲我們的打法,但同期相比,只賣出去60來萬,差得沒影了!”面前的老闆信佛近20年,為人溫和厚道,人稱“和尚”,說起自己今年的業績,他兩眼放光。

  我們坐在一家高級會所的園子裡,夏天即將結束,樹上的蟬鳴達到了高潮,這種動物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黑暗的地下度過,唯有最後一次蛻皮和初次交配之時才飛到樹上,新生命誕生後便死去。

  “我總結過自己的一生,前半生活出人樣,後半生活出人味。”

  和尚是村裡的第一個高中畢業生,畢業後為了養活一家7口人,被迫去外地打工。對於一個毫無背景和技術優勢的農村娃來說,出路只有兩條,一是賣體力,二是賣嘴皮子。當時身高1米57、體重83公斤的他加入了霍林河煤田的建設隊伍。

  首先是每天四人一組,從凍土裡挖取4立方的沙子。然後是卸火車皮,四人小組一天能卸3車,也就是180噸的建築材料,最高紀錄是在15分鐘内卸掉了60噸水泥。又由於個子小,和尚在採石場幹起了掏炮眼的活兒,腳上綁一條繩子,戴著風鏡鑽進40多公分長、30多米深的洞裡,往裡面填滿炸藥,炸出來的石頭足夠一年時間清理。這些工作的工錢是一塊錢一天。

  住的地方就是部隊用的活動闆房,冬夜在中間立一個汽油桶,中間掏個窟窿,然後把煤放到裡面燒,大家穿著棉衣棉鞋睡覺,白毛風帶著雪順著牆縫往屋裡刮,早上人從雪裡爬出來。工人們做飯用的是冰泉水,化完後,大鐵鍋裡的牛羊糞就有半盆,呈紅茶色。盡管渾身都是虱子,可睡覺卻很香,這種工作一年到頭沒有休息,只有春節回家十幾天。

  回想起那時的生活,和尚覺得“連驢都不如”。

  命運的轉機很快到來,工地上的水暖師傅生病回家,隊長把活兒交給了和尚,工資提到了3塊一天。和尚於是領著五個人,白天去旁邊的大隊偷師學藝,晚上回到自己的工地上,竟然照貓畫虎地也按時把水暖裝了起來。

  腦子靈活加上敢幹,和尚在礦區闖出了名聲。第二年建築隊為了培養後備人才,要派一個人去學習,隊長想派弟弟去,副隊長想派小舅子去,會計想派情婦的兒子去,這三個核心人物互不相讓,後來全票通過讓和尚去學。

  學了三個月之後回來,薪酬成了一個月180塊錢,和尚23歲就收起了大師傅的錢。接下來的一年,他更是通過溜須拍馬,例如幫技術員拿拿圖紙,洗衣服,當跟班,從而借來了《質量檢驗標準》、《圖集》、《施工驗收規範》等書籍,晚上點著燈學習,一天休息4個小時。

  上世紀80年代初全國開始推行承包責任制,這極大地釋放了生產力,也造就了最早的一批萬元戶,和尚也不例外。

  建築大隊的隊長們由於吃慣了大鍋飯,不願意承擔風險,沒人願意承包工程,當時的規定是如果是由建築隊介紹的工程,一年上繳一萬,如果是自己找的,一年交五千。最後鎮長急於完成任務,決定將權力下放給工人,27歲的和尚這時跳了出來,包下了攤派的指標。

  朋友的同學本來在更北的林區裡當基建科的科長,可由於身體原因已經提前退休,本來鋪設好的關系突然中斷,面對其他實力雄厚的公司,和尚手上揣著從徒弟那裡借來的1000塊錢(徒弟結婚用的),一夜無眠,第二天鼻子和嘴上長滿了水泡,他準備趕在招投標之前往裡塞錢。

  他首先從公司領導那裡借了5000塊,然後拿著2000塊(相當於現在五六萬的作用)和禮物到了新基建科科長的家裡,科長最後只留下了水果和酒,還有一句話:“反正都來了,希望不大,你們去聽聽吧。”

  第二天開標,最後竟然給了和尚一個9萬塊錢的活兒,他馬上打電話讓家裡人帶著工人來幹。這一下子來了20個人,可是對於學校的平房建設這種項目來說,人力過剩,於是他就安排多餘的人去給其他公司挖沙子。當時林場又增加了一個小醫院沒人幹,林業局的局長坐著小火車來視察時,看到和尚的隊伍人多,幹得紅火,走近看施工質量也好,還發現他作為工頭也在挖沙,就把活兒給了他。

  最後年終土建工程幹了33萬,挖沙子幹了17萬,交公司5000,利潤有40%,還清了3000塊的外債,給工人開完工資後,剩下的在和尚和另外兩個親戚間平分,一人到手了7000塊現金。當時都是小錢,10、5、2、1塊的,滿滿一佈兜子,和尚拿回去以後交給老婆,老婆數了一宿,愣是沒數過來。

  過年的時候,和尚花5000塊錢買了一車6噸多的煤,村子裡的人從沒見過,往常都是用小毛驢車運回幾麻袋,生土爐子,用玉米芯引著,上面鋪點煤。他站在村口開始分,只要張嘴,不管有仇沒仇都給,最後分了半車,自己留了半車,那個冬天村裡家家戶戶的爐子都燒得很旺,那是最幸福的感覺。

  第二年和尚幹了90萬,三個人每人到手6萬塊,最後每個人還一共要扛22萬元現金回老家發工資。在吉林白城火車站的時候,和尚和幾個兄弟住在一個中轉旅館裡,快過年了,在檢查煙火爆竹,他們到了站台,候車室裡都是人,車站的公安過來就要檢查他們的袋子,和尚說:“我這個東西不能看,如果非要檢查要到你的辦公室去看。”公安一聽更認定是爆炸物,非要開包,拿開包上層的衣服之後,裡面全是現金,公安命令和尚把錢全部拿出來擺在站台上,擺到一半,和尚以為可以了,公安說不行,要全部擺出來。

  裝好上車後,和尚一行人本來是硬座,後來去求列車長塞了200塊錢,換成了軟卧。一路上吃飯都是一人去端回來吃,上廁所也是輪流,白城到赤峰沒合過眼,草原列車上人太多。下來換了好幾家旅館,怕人盯上,進了屋裡待上一會兒再換,換了好幾家,一宿總算過來了,白天就不怕了。第二天從赤峰坐上車回去才真踏實了。

  轉眼間,火車站驚魂的一幕已過去了10年,憑著過硬的施工質量,和尚承接了政府大樓的建設工程,事後工程款轉換成了兩塊地,他這才從乙方變為甲方,開始了地產商的創業之路。

  2010年,隨著財富的增長,家裡人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緊張,恰逢當地政商兩界大地震,當地的副書記被抓起來後,50多家企業,70多個領導都受到了牽連。小環境和大環境的同時惡化導致和尚想徹底放棄自己的事業,直到在一個培訓課堂上,他突然悟到了文章開頭所說的那句話,已經決定放棄地產,轉而整合當地的文化旅遊資源。

  我曾經到過和尚所在的草原城市,從飛機上就能看到地上螺旋狀的巨坑,挖煤車像螞蟻一樣排著隊前行,週圍的草原早已貧瘠多時,呈現出沙漠化的傾向。

  開車行走在寬闊無比的馬路上,這座四線城市竟然有98棟樓都是和尚這個民營企業家所建,而且據說沒有出過一次安全事故。

  驅車一個小時,我們來到了一片純淨的草原,這裡還沒有挖煤車和巨大的風力發電螺旋槳的痕迹,站在山頭上,遠處的一戶牧民正在搭建蒙古包,和尚說起了自己對於未來文化旅遊的暢想,憨厚的臉上兩眼放光,這種狀態我曾經在課堂和飯局上無數次見過,那是對知識的渴求,也是一種實現自我價值的欲望。

  以日為師

  在名校讀書的壓力非常大,一週三次,每次三小時的研究會是慶應聞名日本的教學模式。20個人分成四組,五個人一起寫篇論文,到了最後的攻堅階段,五個人甚至會住在一起奮戰,每天到淩晨三四點才躺下。最為殘酷的是論文答辯階段,需要接受來自真實企業員工的挑戰,剔除一切過於書本化、不切實際的想法。到了三年級,四年級的前輩會來點評論文,老師做裁判,表面上是研讨會,往往會發展成論戰,三點鐘的課到晚上八點都結束不了,前輩們一般會把後輩花了三個通宵寫出來的論文批得體無完膚,很多女生在課堂上當場被氣哭。回想起那備受摧殘的四年,光子覺得從中學到了太多東西,也為步入殘酷的社會競争做足了準備。

  光子一直是各個學習小組的組長,還擔任學校高年級學生會的主席,負責組織每年的各大活動,在跟日本同學並肩奮鬥的時光裡,她對日本社會了解愈發深刻,並開始用日本人的思維邏輯做事,最後連日本人都佩服,說她“比日本人還日本人”,這不但表現在她令日本人無法分辨的口音裡(曾被評為全世界日語最好的10個外國人之一),還有她努力進取、永不言敗的精神。

  已有不止一個長輩曾跟我說,西方歸來的留學生往往會變得自我、放縱和情緒化,而從日韓回來的留學生,他們更註重集體合作、自律和刻苦奮鬥。這個武斷的結論自然不是基於科學的調研基礎之上,但是你依然無法否認,在這個時代,日本確實是中國最好的老師,它所經歷的泡沫破裂後失去的20年似乎就是中國的未來,而它的文化傳統卻衍生自中國,並不斷地在生根發芽。

  在櫻花季節一次10天的旅程裡,光子一個人安排了我們20人的團縱穿京都、富士山、東京的旅程。隨行的還有歐姆龍公司的全球最高秘書長宮川博司先生。白發蒼蒼的日本老人身著LV西服,全程陪伴我們進行了一次日本全接觸,他曾輔助過歐姆龍公司三代經營者的順利交接班,在日本商業圈子很有影響力。在一些高級酒店,經常能見到有熟人過來和他打招呼,而沿路的一些安排也由於他打過招呼後變得便利。例如會見京都知事,見識了日本官員的待客之道,一進大門,所有職員同時起立鼓掌,連節奏都掌握得一致。之後入住的歐姆龍内部酒店,是只有中層管理人員才有的待遇,酒店大堂窗外正對著的就是雄偉的富士山,造價15億人民幣的酒店,占據的是遙望富士山最好的位置。

  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京都藝伎居酒屋内的一場穿越。

  窄巷内,藝伎們化著濃白的妝容,身穿花費一小時纏裹而成的和服(通常造價在5萬元人民幣以上),頭頂更為耗時耗力盤纏而成的發髻,展開了色誘。裂桃式的發髻令人想起了女性的性器官,而全身唯一裸露的細白後頸則被稱為日本女人的“第三條腿”,留給男子以想象的空間。

  三個藝伎裡最小的只有19歲,從14歲開始了詩書琴藝的練習,日複一日。她們由已褪去妝容的“姐姐”們帶著,其中一個還曾是田中角榮以及稻盛和夫每來必點的紅牌。金色的屏風被撤去,我們被要求不得照相和說話,只需靜靜地欣賞。

  舞蹈中藝伎的動作很小,面無表情,似乎是極簡主義的寫照,反映的是京都近郊農田裡農家女孩耕作的場景,一旁的老藝人手捧日本鲦笛,吹著鄉間小調。第二個舞蹈則反映了藝伎的生活,她們清晨即起,練習歌舞,午後開始梳妝打扮,夜晚為客人助興。最後老藝人開始獨奏,是一首名為《鲫魚》的曲子,我們被要求緊閉雙目,尋找曲子中鲫魚躍起的那一瞬間,座中一位年輕人流下了眼淚。

  由於不通日語,無緣見識藝伎們千錘百煉的談話藝術,與藝伎的交流也僅限於杯盞交錯之間,喝到一定份上,藝伎會溫柔地問你可不可以交杯,這時你要豪邁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伸出右手托付空杯於她,並大聲說一句拉長音的“好!”(伊伊~~~喲)

  正當我們頻發穿越時空、夢回唐朝之感時,座中的一位大叔站了起來,走到了前面的榻榻米上,不顧衆藝伎的驚愕之情,攥著拳頭,眉目緊鎖,氣運丹田地朗誦起了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接著他又唱了一遍,然後默然回到了座位上。原來這是他從小入睡前,母親總會對他吟誦的詩歌。

  大巴穿梭在京都的道路上,這座仿制唐長安城修建而成的日本精神文化之都,如今依舊在最大限度上保存著昔日的模樣,城裡的居民以從事傳承千百年的祖業為傲,在參觀介紹的最後,他們都會謙虛地加上一句:“中國是我們的文化母親。”而市區内幾乎五步一個的1877個寺院和神社隨時能讓你駐足、出離,這在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

  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把日本當做假想敵,卻遺漏了這個國家真正值得現在中國學習的部分,而光子似乎正是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除了參觀和體驗,抛去這些常規旅遊項目,最有價值的是與宮川先生沿途的沙龍和對話。每頓飯,每個穿著和服盤腿而坐於榻榻米的夜晚,中日兩個國家開始互為鏡鑒,我們一行人提出了很多問題,全程由光子一人負責翻譯,從無卡殼,始終面帶笑容,令溝通如行雲流水般流暢。白天高強度的翻譯和協調工作過後,入夜她還要落實後面的行程,一般半夜兩三點才睡,但是早餐前她總是最早出現在餐廳裡。還有一個則是年過六十、穿戴整齊的宮川先生,這種旺盛的精力和敬業精神令我們不得不佩服。長時間缺乏睡眠對於光子已是家常便飯,而白天她也從不犯困,甚至會有愈加興奮的感覺,見過她的老闆們都認為光子更像一個創一代,而不是富二代。

  創二代

  這種對自我的嚴格要求和上進心是有來由的。在慶應,學校一直提倡精英教育,教育系統從幼兒園一直貫穿到大學,學生都是日本精英的子女。光子的一個同學是日本大財團伊藤忠商社老闆的女兒,平時去麥當勞打工,兩個月後得到店長賞識,升她做副店長,她當時覺得證明了自己,轉身離開。在光子看來,日本的精英後代獨立意識很強,並且謙虛早熟,就算一年給他們幾百萬花,他們也會規劃得很好,一部分用來滿足物質需求,一部分用來旅行,不夠的話自己打工賺,不會花完了再問父母要,因為這是很可恥的行為。

  光子每天臉上的妝容都很精巧,職業套裝幹淨利落,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但從不得罪任何人,總是笑容可掬,心中的方向卻很堅定,坐下來聊起過往時,自信十足,卻不帶狂妄,“我對日本人的思維邏輯和文化習慣了如指掌,我可以做很好的翻譯,尤其是商務談判的翻譯,因為我能作為一個轉換器,良好地傳達雙方的意思。”

  大學畢業前光子已經在埃森哲和高盛實習過,這些公司的實習特別苦,每個月個人都要有成績交上去,還要組成一個團隊,從團隊裡選出精英去面試PK。畢業後,光子鎖定了兩個行業:咨詢和銀行。理由非常簡單,這兩個行業特別能鍛煉年輕人,優秀的人也特別多,競争激烈,她特別想成為其中的一員。

  最後在四家企業,包括前面提到的兩家,三菱商社和一家英資百年銀行裡,她選擇了英資銀行。在日本的外資企業文化比較活,沒有日本傳統的論資排輩,而工資第一年一般是其他公司的三倍,第二年還會漲30%,那家銀行在東京的工資更是香港分部的三倍。但錄取率也極低,如果在社會上錄取,兩萬個人裡只選10個,但光子通過幾封推薦信和一張畢業文憑就進去了。

  在第一年裡,光子利用銀行内部的跳槽機制,一年内把公司内的所有四個部門全部幹了一遍(一般人需要兩年的時間),並且把各部門内部的工作流程簡化,提高了效率,年末在全球範圍内選70個人到倫敦總部實習和培訓半年,她憑借優異的工作能力,破天荒地代表日本去了。

  在金融城的培訓是各種不同膚色的人坐到一塊,共同商量解決一個問題,這個過程中存在著很多沖突和摩擦,尤其是西方人慣有的咄咄逼人,為此光子說:“氣勢如何並不重要,不用一個月,自然就知道誰是領頭的了。”一個月後光子的世界觀變了,她發現不同文化之間,人的思維方式確實有極大的差異,這需要個體之間極大的理解,否則無法高效地共同完成一個目標。

  作為一家百年銀行,光子非常佩服它的内部機制,PK無處不在,項目之間,人與人之間,每個人就像一台機器,都必須把自己的潛能逼到極限,創造最大的價值,盡管很多人都有憂郁症,但在公司裡看不出來,因為工作起來每個人都奮不顧身。

  第三年,光子被派去香港擔當中層管理人員的職位,但這種火箭式的三級跳並不能滿足她,因為之前選擇這個領域只是為了鍛煉自己,銀行工作從來就不是她的終極目標,她只想看自己做到行業的頂尖是個什麼樣,可當最後美國CEO的生活方式每天出現在眼前,她決定不把人生的後幾十年浪費在這上面。

  我對於金融從業人員的想象均來自於電影和身邊朋友的講述。

  我上海有個搞金融的同學,入行一年半的光景,一年就可以入賬30多萬,當然這在同行裡還屬於差的了,他分析原因,一是跟對了師傅,也就是認對了大哥,二是老鼠倉要搞好,這個行内公開的秘密既有風險,也有機會,搞不好就像電影華爾街裡的Gordon Gekko一樣,锒铛入獄,要知道作為一個剛入行的小職員,基本工資才2,000元,年終的紅包和自己的私活兒才是王道。

  同學年初倒賣了一套房子賺了60多萬,可他還是嫌自己錢少,買不起上海的房子,自己一人還蝸居在40平米的房子裡,因為做這行一定要低調,花錢有的是機會,不在這幾年。而一談到賺錢的機會,他的兩眼就開始放光,說到自己的最終目標,就是跟一幫哥們一起把個東西搞上市了,套現以後徹底離開金融界,就像電影《華爾街2》裡所描述的,每個在華爾街混的人心裡都有一個退出的金額,我問他是多少,回答竟然跟電影裡的台詞一樣:“越多越好”。

  跟同學出去玩從來不用花錢,他的錢包裡有一沓卡,從遊泳健身到電影院,再到餐館加油站,公司每半年就發一次,而年終的抽獎一等獎是Bally的包一個,這種以物質激勵員工去創造更大物質產出的做法在金融公司裡可謂屢見不鮮。

  但由此也有代價,代價就是The Money never sleeps(金錢永不眠),那麼不管你是在吃飯走路上廁所,甚至睡覺,你腦子裡一直要想著如何賺錢,必須留意一切的風吹草動,由於同學做的是美國的市場,他為此還必須了解當地的稅法和政治政策變化,並隨時跟進彭博社的信息,再加上跟大哥們搞好關系,拿到内幕消息,這才有賺錢的可能。

  同學的一個同事是行業裡的冠軍,可惜30歲不到頭發就已經快掉光了,每天中午也不吃飯,就愛舉啞鈴,實在找不到了,一個人跑到街上去撿磚頭。

  工作三年後,同學終於咬牙買了一部50多萬的奧迪,車就停在小區的地下車庫裡,而與他一起居住的兩位同事竟然都不知道他有車,平時他也不敢開出門去,因為在不久前證監會剛找上海各金融從業人員開過“警醒會”。要知道,2010年11月18日,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了證監會、公安部、監察部、國資委、預局五部門《關於依法打擊和防控資本市場内幕交易的意見》,重拳一出,做人要低調更顯得是至上的生存法則。

  既然做人不能張揚,那麼在生活方式上自然也只能往家裡紮,平時曾試過三天三夜不睡覺去夜店的他也只能天天待在家裡,要不然就是陪領導和“大哥們”打打牌,一晚上贏個千把塊的,當然還收藏各種器物,做這行的“物欲”都特別強,但買了都往家裡擺,也從不炫耀。

  同學喝下幾杯清酒後,臉一紅,開始訴說:做金融的人生活是枯燥的,平時上班都是先把手機沒收了,QQ更是被直接屏蔽。而面對屏幕上的輸贏,生活上朋友的得失,心理素質更是重要,真正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一個最大的合法賭場裡發生的事情,一天以内輸丢了一輛奧迪車並不可怕,接著再丢掉了幾個“朋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丢掉了眼裡的那點光亮。

  帶著眼裡還有的光亮,離職前,光子跟美國老闆聊了一次,老闆非常支持她的決定,“管理人員到處都有,但是像你這樣擁有創新意識、試圖改變中日關系的人少之又少,你只要能幹出來,影響肯定比你在這裡大,到時候我幫你介紹人,缺錢了也可以幫你。”

  幾乎是同樣的年齡,光子的爸爸這個時候已經結婚,同時伴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個人創富機會的釋放,他從公社裡出來,承包下了一家國有奶牛場,一幹就是五年,每天四點起床擠奶,接著一天下來四處送奶,數年如一日,盡管最後沒賺到大錢,但卻被他認為“是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段時間”,因為有了這種磨練,後來再苦的事也有了跨越的能力和決心。

  光子似乎也在重複著同樣的道路,離開銀行體制後,她決定自己創業,創辦一家全球企業遊學機構。當初選擇創業,她的父親就跟她說:“好多人都是半路出家創業,成功了就是偉人,但好多人一輩子為之奮鬥,最後也是默默無聞的,你要想清楚了。”

  認識光子兩年,我一直試圖去理解她的存在,可還是充滿了困惑,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得不到答案,我不知道她這些年勤奮刻苦和遠大理想的出發點是什麼。她似乎一直受環境的影響,作為家裡的老大,她更背負著成為榜樣的壓力,與她的多次聊天裡我更多感覺到的,是一大堆的資歷和概念,我想你也會有同感,她的經歷閃閃發光,可卻如此無聊,裡面總是少了些什麼。

  孕育

  在我所接觸的同齡二代裡,女性接班人似乎比男性覺醒得更早,她們會在25歲左右抛開玩樂,全身心地開始思考和實踐自己的事業,這源於女性的孕育本能,以及保護父母的責任和義務,而男性接班人只有年齡接近30歲,或者經歷了巨大變故(例如父親早逝、自己身為人父)之後,才會真正宣告自己玩夠了,開始老實地幹事業。

  宋總年紀不大,卻掌管著一個占地400畝、耗資1.5億的幼兒園。她發起成立的原因很簡單,有一天孩子回家尿褲子,她發現是因為老師限制了孩子們上廁所的時間。不但如此,她發現幼兒園的小朋友還要一起排隊喝水、玩耍。第二天她就不讓自己孩子去了,接著開始全國找合適的幼兒園,結果發現都不行,很多幼兒園園長都回答不上來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最後她跑去問柏林禅寺的淨慧老和尚,教育的目的是什麼,老和尚笑而不語,她接著問:人活著是為什麼?老和尚還是不語。最後淨慧說:“你把剛才問我的所有問題回去自己倒著想一下就明白了。”後來她感覺到要從生命的角度去談教育,要追尋活著的意義,這才醒悟教育先要理解生命是什麼。

  在她看來,現在教育註重腦袋,但在幼兒期間靈性是最重要的,小孩是用身心去感受這個世界的,只不過最後被各種概念和世俗的東西泯滅了,其實任何人都不能教給孩子什麼,教得越多,孩子泯滅得越快。

  她曾經看到過一個故事,對自己觸動很大。一個孩子問爸爸什麼是麥浪,爸爸什麼都沒說,有一天開車帶他來到秋日的農田裡,跟孩子說這就是麥浪。

  光考察幼兒園,宋總就去了不下20個國家,最後她找到了德國的華德福教育,創辦者是魯道夫•史代納,老師是歌德,晚年受老子《道德經》影響很深。她認為華德福的教育理念跟她的想法不謀而合。接著選址用了9個月,並確定了幼兒園的主要教學方法:讓孩子們自己去體驗,直接進入,不用概念和言語去講,然後自我顯現。

  園裡有動物養殖區、跑馬場,讓孩子在園裡直接養小動物,跑馬場是為了恢複古代六藝。還有梯田,自己種植農作物,最後能夠自給自足。裡面還有光的實驗室,讓孩子自己去體驗。其中的建築占地面積很小,大部分都是綠地。打算初期招600個孩子,20個孩子一個班,一個班三個老師,老師的要求是純淨、有靈性、生命力旺,文憑只是次要條件。

  一個剛畢業就成為家庭主婦的人為了幼兒園跑遍了政府各大部門,當她跟政府官員說自己要投資1.5個億在山溝裡建幼兒園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是在圈地,只不過是賣一個故事。本來有條路要從幼兒園邊上過,為了這事她親自跑去說服書記,她說如果自己是開發房地產,那巴不得有條道路,但幼兒園就是要清靜,不受外界幹擾,而且這個項目是有長遠社會效益的,書記聽了之後說:“你把這個幼兒園一定辦好,這也算是我的政績。”那是她跑項目以來,第一次得到政府的鼓勵和支持。

  宋總從小家庭關系並不好,父親常常在她的手臂上搓滅煙頭,一起吃飯她會緊張地不敢夾菜,她認識的一個孩子就這麼跳樓自殺了,她認為自己生命力夠強,因而一直捱到了今天。但童年的陰影讓她長大成人後父女關系形同路人,這也是為什麼她認為學前教育非常重要。

  而光子因為在日本待了8年,感悟到中日之間的互補性太強,尤其是企業方面。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後的20年,幾乎可以說是中國不遠的未來,細查歷史,其中有太多相似之處。可是由於近代一段灰暗歷史的阻隔,這兩個國家始終無法真正建立一種良性的溝通關系。

  利用自己學校和銀行的資源,她開始從日本切入,目標群體是中國的老闆。短短的兩年,這個平台的價值正逐漸得到認可,從一開始被人誤解為旅遊公司,遭遇砍價,到現在學員100%的滿意度,中日企業和社會互為鏡鑒的威力正逐步凸顯,人才也在不斷聚攏,其中一個東京大學的金融學博士幾乎是不計報酬地加入到了公司業務中。

  這背後不可或缺的是父親全力的支持,他的公司正在進行產業結構調整,逐步從重資產轉變為輕資產公司,專註於金融投資,當然主要還是配合幾個孩子未來的創業,“我的這些錢還夠賠一段時間的,再說這幾個孩子腦瓜子也不笨,吃飯是沒問題的,如果努力的話肯定能做好的,而且年輕的時候賠幾個錢才知道怎麼賺錢。”

  接著我順帶著問了他對失去財富、一夜回到從前的恐懼的看法,他說:“財富別人可以奪去,但是你的個人能力和思想無法被奪去,在我看來遍地都是錢,怎麼都可以生存下去,那些缺錢花的人無非是思路不對,或者太懶了。”

  在一個年輕人頻繁抱怨社會不公、利益集團泛濫、上升空間堵死的年代,老一輩人卻總是告訴我這個世界滿眼黃金,機會多得都有點顧不過來了。

  要做到這一點自信,除了能吃苦,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一種商業天賦和嗅覺,這點一個跟我同齡的農村孩子曾用親身經歷證明過。

  在浦東曾經接待過鄧小平和江澤民的遊輪上,伴隨著窗外燈火通明的兩岸夜景,自強聊起了過往。外面甲闆上,他的員工正對著兩岸大聲唱歌,高喊公司的口號,通過幾年的奮鬥,他如今擁有了自己的貴金屬期貨交易公司,辦公室就設在陸家嘴的核心區域。

  自強來自山東農村,上高中家裡沒錢,他說服校長做了減免,老師也發起過全班的捐款,可至此每次他吃得稍微好一點,也就是一包方便面,同學就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也配吃方便面,你的錢都是我們捐款捐出來的。”他一個星期夥食費10塊錢,除了早上兩個饅頭,其他都是問食堂師傅要剩飯剩菜。

  臨近高考前的第28天,他父親由於太過擔憂,腦溢血發作,被急送到醫院。家裡用所有的糧票換了1800塊錢,做了一次引流,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接下來自強的母親求遍了全村人,沒有一個肯借錢給他們家,因為家裡的主要勞動力倒下了,這代表他們已經失去了還債的能力。

  不給錢,醫院就不給治,自強的父親只得回家待著。30天後,由於無法進食和進藥,自強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在了面前。他當時就把弟弟叫過來,跟他說:“父親是一個好人,我們也一定要做個好人,一定要掙錢。”接著他們在牆上寫上了“掙錢”兩個大字。

  當年自強曾問自己追求過的一個校花,她的夢想是什麼,她說自己想去上海。從此,上海就成了自強夢想的代名詞。

  在上海,自強賣過房子,跑過貸款,給週星馳當過替身,他睡朋友的地闆,一天花10塊錢的夥食費,每天吃麻辣燙吃得胃潰瘍。可是不到兩年時間,他就成立了自己的貸款公司,三年後做出了中介貸款服務公司裡全上海放款量第一的業績,一年30多個億,2009年最輝煌的時候,放款額高達100多個億。隨後,當國家又開始控制房地產市場,他立馬轉行做起了現在的貴金屬投資。

  如果他最後成魔,或者一夜之間垮掉,這會是一個典型的窮小子暴富故事,上一代人裡有很多往往能吃苦,可卻接不住財富暴增後的膨脹,他們失去了方向。可是自強卻有著異於同齡人的淡定。一個老闆告訴我,有一次在海外上課,由於員工操盤失誤,一不小心賠了600萬,他接到電話後,一路從沒跟任何人說過。而盡管目前他在上海已經有了十幾套房子,可談到財富,他想得更遠。

  “我對財富沒追求,理想還是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很崇拜毛澤東。我的人生要做三件事,第一件是醫院,我們的醫院,是先看病再收錢。第二件是學校,我們的教育機制有問題,就是我身邊的大學畢業生學出來,到社會上沒用,四年都是浪費,我的好多研究生來這裡都不行,要改善教育機制。如果沒有心態的培養,大部分人都會隨波逐流。第三塊就是敬老院,我們中國的老人沒有精神生活,大部分都是等死,我就是要成立一個高級敬老院。但要做成這三大塊就要有政治地位,所以我的事業要做得足夠大。”

  抉擇

  從大學起,直到進入銀行,再到自己創業,光子一直處於競争極端激烈的工作和學習環境當中,平時排解壓力的方式是“出走”,在大學和工作期間,就算有三天的假期,她都會飛回老家,跟家裡人待上一天,吃頓住家飯,睡一睡家裡的床。

  暑假她會去雄也,在京都的旁邊,山很險峻,古代很多去朝拜天皇的人就死在路上。那裡是她的心靈故鄉,每逢踏足便會流淚,像回家一樣,總感覺山水草木都在歡迎自己。在原始森林裡,大家一起懷抱著千年古木,前世今生會浮現眼前,醒來後淚流滿面,問旁邊人,哪知道才過了五分鐘。一個在中國學過氣功的加拿大人,在雄也住了27年,光子跟著練完一套動作後感覺四肢發麻,氣功師說:“人都是處於一種被麻痹和自我麻痹的狀態中,因此身體是不暢通的,氣無法自如流動。”

  光子每次去都住在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家裡,房子是純木頭做的,裡面種了很多植物。老太太早上起來澆花,一邊澆一邊會對著花草說謝謝,牆上的幾十個條幅,每個條幅上都用不同字體寫著“阿裡嘎多”(謝謝)。老太太曾帶光子上過三樓,那裡放著根圓木,她面帶笑容地說:“我哪天活得差不多了,就把自己往裡面一放,蓋子一蓋就去了。”說完,她翻進去,躺下大小剛好,接著推上了蓋子。老太太的老伴50歲就死了,這麼多年,她一個人住著,為此她還常開玩笑地說:“我也想找個男朋友啊!”平日裡,她能騎三十公裡的自行車出去辦事,談到死亡,她說:“我活在這種環境裡,死和沒死是一樣的,因為已經跟萬物一體了。”

  有一次光子躺在一個順流而下的竹筏上,一個公務員老太太給大家義務吹笛子,伴隨著兩旁的流水聲,那段時間光子很郁悶,躺著突然說了一句:“活著真好。”笛聲停下,老太太哭了,她感動的是這片山水能讓外人幸福。過了三年,她當上了當地的旅遊局局長。

  2012年隨著中日關系的日益緊張,光子的遊學項目被迫中止,但她並沒就此停下腳步,而是積極地開拓其他國家的遊學路線,這樣的決斷力源於從小父親就不幫她做決定,考大學和選公司都是。“我當時特別希望有個高人告訴自己該選哪條路,因為人都有依賴心理,但是我父親從來不幫我選擇,這很有殺傷力,因為路是你選的,你必須為此承擔後果,不要到時候壞事了來責怪我。我當時非常不理解,現在回想太絕了。我現在就是選定一條路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兩年過去,遊學公司正一天天地燒著錢,可是參與的老闆並不多,光子在與本土草根老闆對接的過程中似乎出現了一些問題。她費了很大的心力去了解這個群體,與他們打交道,並推廣日本遊學的價值,可報名的人卻並不太多,他們總把光子的公司理解為高級旅行定制公司,對其中最為重要的企業考察學習一項視而不見。

  往往失敗的時光是最考驗人的,尤其對於創業來說,在這段時間内,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己是自用之才,也就是自己搭建平台自己幹,還是成為主流的被用之才,做到頭也就是一個打工者。開創一樣新事物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這也許才是創二代的真正含義,身處於一個完全不同於父輩奮鬥過的時代,開創屬於自己的一份事業。

  在日本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華嚴瀑佈曾是日本自殺率最高的地方之一,為此當地旅遊局在景區入口插了一塊牌子,上面只寫了幾句話:“請你在自殺之前考慮一下以下兩件事:一,自己是否有麻煩到別人。二,想想自己的父母。”之後,那裡的自殺率迅速下降。

  光子顯然深受日本教育的影響,這也解釋了她為何總是笑臉盈盈,幾乎從不吐露自己内心的困惑和焦慮,而由於弟弟先於她成婚,迫於家裡,尤其是來自於母親關於傳統的觀念壓力,她也不得不在事業困惑期成婚,對於遠在韓國的丈夫,以及腹中的胎兒,這位女性創業者的未來依然擺脫不了數千年的魔咒,到底是建功立業,還是相夫教子。

  

本文摘自《財富的孩子》


   六個年輕的富二代的真實故事。 他們一邊享受著金錢能帶來的最好的生活,一邊等著繼承家族產業。 他們是退休官員的兒子,民營企業家的繼承者,港台富豪家族的少年掌門。 他們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大部分曾在歐美留學。他們對商業和經濟的理解,已經遠超父輩的當年,他們要為企業和家族的未來承擔責任…… 如何在衆人矚目之下走好自己的路,演一出精彩紛呈的人生大戲, 對於這些財富的孩子來說,其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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