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歲夢纏身,含混糊塗自在春。
遇事包涵三寸景,做工照顧六成賓。
五州行處康莊路,四海週遊大道新。
要是死心黑了肺,東來暗箭西挨锛。
這世間,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人分九等,等等不一。有為的,鲲鵬展翅、扶搖直上、秉權當國、與民謀利、澤及一方,直叫名垂青史。資質平平者,習一工,學一藝,或從軍,或為幕,與人為善,養家糊口,教子成人,壽昌年高。有那悟性低些的,或為仆,或為農,或司馬,或牧羊,大要立心坦正、偏善為人,就是沒有大恩大德於天下,你東行西走,人皆欽敬,知道你為人忠厚。萬不可死心黑肺,立心奸險,令人望而生畏。今天沒人打,明天鬼掐頭!稍有風雲動,無常刀追命!你就是身死魂滅,不但無人鏟土掩埋你那爛肉臭骨,反落個人人去死屍臀上踢三腳,點著屍身罵你祖宗,然後再吐上幾口腥痰,如說評書的一般,指說你平生作惡奸詐事例一千七百三十六條!如此為人一世,不止祖宗汗顔,就是本人本魂,十三萬六千三百九十八年零十一個月,外加二十九天十一個時辰,再難托生為人了——你就翻在陰曹地府的滾油鍋裡號叫吧……
話說王仙芝、黃巢和一班英雄豪傑,在運河岸邊聚食會酒、縱論天下、探說商路,直把兩壇竹葉青酒吃完,眼看著日已偏西,方才停住話頭。水手過來收了木盆碗筷,大家一齊起身。
黃巢問尚君長、王仙芝道:“哥,你們要去哪兒呀?”王仙芝說道:“暫無定處。船上裝了三船農貨,還有幾麻袋鹽,幾個人商量著想去江南出手,就地籴米北販。”
李重霸問畢師铎道:“老弟要去哪呀?”畢師铎拱手說道:“剛才大家不是說了嗎?‘同幫行船,一鍋吃飯’,仙芝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畢師铎說到這裡,問李重霸道:“哥想去哪兒發財呀?你要是有好門路,俺一群跟著你去!”李重霸想也不想就說道:“俺也去江南,正好跟王哥他們一路!”說畢,看著方特問道:“你的船是去揚州麼?”方特瞪著眼,冷冷地說道:“俺哥去哪兒我去哪兒,你少操閑心!”李重霸把脖子一梗,瞪眼看著方特。柴存看看自己的船,又看看義弟方特,想了想,對方特說道:“籴米就籴米吧!大家結成幫,遇事好商量。咱也隨著王哥,去江南看看吧。”
尚君長問黃巢道:“賢弟要去哪裡?”黃巢說道:“前些時,吳江的好友王晖、王玫兄弟約我去吳江取鹽。兄弟只有先去吳江;等吳江的事畢,再去富陽,望一望羅二哥。”
尚君長說道:“愚兄不能和賢弟同路了。賢弟到了富陽,見了羅二哥,替咱這幾個弟兄多多拜上,就說改日再會!賢弟,你回來時,愚兄在哪裡等候?”黃巢說道:“我的船要是北還,不走這條水路。”畢師铎問道:“賢弟要走哪一條路?”黃巢說道:“我想由江入淮,由淮入汴,由汴入黃。這一條水路,較之走大運河,稍覺平安一些。只有淮口人地兇險,卻也勝過走這條水路,緝查太多!哥,兄弟要是沒啥耽擱,四月十八準時到淮口南灣,和兄弟們相會。”
王仙芝拱手說道:“既是如此,賢弟上船吧!”說罷,取出白銀百兩,遞給曹師雄道:“船上聊作一飯之資。”曹師雄雖是粗俗剽悍,見王仙芝如此義氣,也不禁肅然。他朝王仙芝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說道:“多謝大兄弟,改日再見!”張歸霸、張歸厚也跳上船去,與大家拱手作別。
尚君長、尚讓、畢師铎、柴存、米實、李重霸、許京、方特、劉強、金老大等人,一一與黃巢施禮,揮手告別。黃巢四人站立在船頭,揮手還禮,揚帆而去。正是:
只因船走太平路,險些兄弟不相逢。
王仙芝和幾個好漢,引了一溜九條船,來到江甯,出脫了土貨、出手了私鹽,籴米而回。
米船入江後,順流東下,直趨揚州。尚讓引了三個水手,駕一條船,行在最前面。船到運河關口,就被淮南鹽鐵轉運使屬下的緝查總管擋住。你看那個緝查總管的惡心樣!只見他:
棗核頭,鼬鼠眼,鼻梁斷節鼻翼扁。八字胡,有些短,颏下幾根往上卷。扇風耳,赤紅臉,刷子眉毛寬又淺。翹嘴唇,門牙闆,口角耷拉直氣喘。文官吏,愛充臉,頭上鐵盔明光閃。胯上一把刮民刀,腰裡圍甲紅帶顯。他就是:鹽鐵衙門徵收吏,督理河道大總管。
那個緝查總管吃得半醉,指著尚讓和後邊的船喝道:“爾等結幫行船,私運軍糧!依律該斬,船糧充公!”船上的好漢們聞言,大吃一驚!
緝查總管叫聲剛落,就有十幾名挎刀的官軍跳上船來查收谷糧。你看那官軍,十分可惡:
戴鐵盔,手拿槍,不曾開口先高腔。翻瞪眼,偏會裝,故把腰刀敲叮當。咧著嘴,厚唇張,踏上船頭眼搜艙。槍桿搗,刀背夯,罵罵咧咧勒索幫。聞到鐵鍋好油氣,伸手揣走小磨香。
中間有兩個官軍,前來鎖拿王仙芝。尚讓大聲叫道:“軍爺,且慢動手!”那個緝查總管聽見尚讓說話,把尚讓看了一看,見尚讓像個秀才模樣,指著尚讓喝道:“爾讀書人,知律故犯,罪加一等!來呀,先把這個滑頭秀才拿下!”
官軍們正要動手,尚讓朝緝查總管拱手道:“大人,先別動手。等學生把話說完,鎖人不遲!”尚讓說著,手上亮出兩錠白銀。緝查總管翻眼看見,哼了一聲,說道:“有何話說?死前快講!”尚讓近前一步,說道:“大人,我們結幫是實。然而,不是私運,這都是軍糧!”緝查總管翻眼咧嘴,把手一伸,高聲叫道:“拿來!”真個是聲腔震人!尚讓忙把白銀遞上。緝查總管把手一縮,大喝道:“爺要船運公鈔!”尚讓一怔,忙說道:“有!有!船運公鈔,在後面的船上,稍後就到。大人,這糧是曹州節度衙門曹大帥的軍糧,公鈔也是曹州節度使衙門的公鈔。我學生和船夫,管裝管運,只是圖個腳力錢!大人稍坐,後船一到就知道了。”尚讓說罷,把白銀遞上。
緝查總管接了白銀,揣到懷裡,翻了翻眼,似信非信。他行事卻也老道,叫喊了一聲:“來呀,先別鎖人!他有糧船押在這裡,諒也難逃!先把這九條船上的谷米用封條封了,等他後船來到,一並緝繳!”緝查總管說罷,就坐守在船頭上。那十幾個官軍,從岸上取來白紙封條,散上各船,封查谷米。
後面船上的李重霸嘟囔道:“既是收了銀子,就不該封糧!”這話正好叫緝查總管聽見。他站起來高聲喝道:“銀子要收,谷米要封,人也要拿!你咋著?少不了一樣!若敢抗官,就地斬殺!”他叫罷,脖子一梗,吐了口臭唾沫,看了一眼尚讓,又坐下了。
尚讓看看天,見夕陽銜山;再看岸上時,沒有幾個行人。他給隔船的王仙芝遞眼色,王仙芝又朝後船遞眼色。尚讓嘴裡念叨著:“快了!快了!後船來到就好了。咦!後面的船也該下來了。”柴存、畢師铎、許京、方特、李重霸、米實、劉強、金老大等人都立在船頭上,看著王仙芝和尚讓。柴存的船跟著尚讓的船,尚讓雙眼直看柴存。柴存看尚讓時,尚讓猛撚雙指。柴存會意,點了點頭,就把此意暗示給米實。米實知道了柴存之意,嘴裡卻大聲說道:“是呀!是呀!是該如此!來了就好說話了。”他嘴裡說著,看著李重霸努嘴。
九條船在江關等候有半個時辰,眼看日頭落山、天色昏暗,岸上已靜無一人。緝查總管看著尚讓問道:“你那後船在哪裡?怎麼還沒有上來?敢是糊弄老爺不成?”
尚讓裝模作樣,踮起腳望了一陣,隨即又朝尚君長的船上望去。他見尚君長已經站到官軍的身邊,再看王仙芝時,王仙芝也早已守住了船頭;又看了看畢師铎、柴存、米實,他們都在往這邊遞眼努嘴。他就對緝查總管說道:“大人,上水來船了!”緝查總管馬上伸長脖子眺望上江,卻不見有船,他立起身,又伸長脖頸朝西張望。
尚讓跨前一步,一腿掃去,緝查總管叫了一聲:“啊呀!”一頭栽進艙裡,被尚讓下去一腳踩住頭。後邊的船見尚讓開手發難,他們毫不怠慢,一時盡展拳腳,來拿官軍。
有詩為證:
纖襻緊拉四月天,熏風不入下江灘。
原來販運尋糊口,不為遨遊看秀山。
汗雨偏逢貪酷吏,饑腸又遇餓鬼官。
揮出肘臂雷聲動,暴怒船民起義端。
尚君長和金老大的船上有兩名官軍,都正在扭頭向後望。尚君長猛然掃出飛腳,那官軍撲通一聲倒在船頭。金老大率領水手,搶上來捆人。另一個官軍急要抽刀時,尚君長早已飛來一拳。這官軍怎擋尚君長的神力?撲通一聲,跌進艙裡,叫金老大一腳踩住脊背。水手們伸手按住,把兩個官軍綁了個結實,拿起爛纖繩頭塞住了嘴。
王仙芝的船上,劉強和王仙芝聯手,如法炮制。兩名官軍,吃不住王仙芝的飛腳、擋不住劉強的黑虎拳,一齊倒在船上哼哼,都叫水手們捆了個實在。
九條船上的好漢施展拳腳,各不留情。轉眼之間,把全數官軍捆成了粽子,丢在艙裡。這一幫人都是做黑活的老手,動作十分熟溜。他們打倒官軍後,將官軍統統剝去衣衫,再用臭襪子把嘴塞得嚴嚴實實。
王仙芝來到尚讓的船上,手指著那個緝查總管,恨恨地道:“你這賊官,十分可惡:
你坐在,江岸關,專一地,查糧鹽。這本是,皇家欽差一命官。俺本是,秀才班,三家村,遭荒年。咱才來,彎腰叩首拖破船。度春荒,迎歲寒,千裡風霜糊口淚,萬頃奔波馑腹填。你本該,睜只眼,心慈悲,將俺憐!放開一馬積德義,松去一手頌青天!怎能夠,舉刑律,問死罪,就要斬?難道這,大唐的國土不養民,李家的社稷不容俺?咱也是,好拳腳,京師裡,文章軒。進士落第憋大氣,行腳不容俺掙錢?你叫俺:這江河茫茫去何處,乾坤無垠怎身安?狗官哪,生逼俺!非叫俺,死裡求生尋險路,江河湖海聚揭竿!”
王仙芝數落罷緝查總管,回到船上,急叫水手快些開船。因是船走上水,必須拉纖,王仙芝跳下船來,肩挂纖繩,和水手們並肩拉纖。
九條船連夜往高郵行去。大家拉纖急行二十裡,方才停船打火。正是:
萬幸撞破鐵鎖關,真想飛過昆侖山。
吃飯時,畢師铎對王仙芝說道:“王哥,這幾天,口淡得緊!”他指指船上的官軍道:“留下兩條腿腌著吃,上半截喂魚吧?”不等王仙芝開口,方特就在一旁截住話頭:“可惜!”米實不解,扭頭問方特:“兄弟,可惜什麼?”方特舔著嘴唇說道:“你見過啥?一點兒都不懂!心肝腦髓,最是大補,稱為無上妙藥!扔了,不可惜呀?”王仙芝笑道:“快用飯!飯後急開船!過了高郵再議。”
飯罷,柴存押船打頭,大家連夜開船。又行了六十裡,才到高郵湖。
尚君長叫自己的船往前趕,跟柴存的船銜上尾。他站在船頭,向柴存招手。柴存來到,尚君長低聲說道:“兄弟們一夜沒有停腳,大家輪換著拉纖,十分辛苦。天快亮了,不如把船撐到大湖深處,裡邊有蘆葦遮擋。兄弟們睡上一覺,好好歇歇,定一定神,再開船時,也有精神。”柴存說道:“哥說的對,我也是這樣想。咱只管進湖去!”
柴存來到船頭,吩咐舵手:“往東北方,船去大湖深處。”舵手聞言,叫纖夫收了纖繩,上船搖槳。舵手把舵一轉,糧船彎入湖裡。後面的船只見狀,收起纖繩,隨之而入。船到了大湖深處,水手們把九條船連在一起。
打火已畢,王仙芝命大家:“把這些官軍分開,放到兩條船上,留下兩人看守,大家輪著睡覺!”說罷,他和尚君長、尚讓來到柴存的船上,招手叫來畢師铎、米實、李重霸、許京、方特。
王仙芝說道:“虧得進德兄弟款住稽查官,咱們才脫了這場大禍!雖然如此,這緝查總管和官軍如何處置,也要有個商量。”
米實說道:“眼下,糧船才出揚州,行程不足百裡。要是把官軍放走,他必然引人前來拿咱,不如不放他。”尚君長說道:“不放他也作難。把他們捆在艙裡,糧船往前行去,要是再有官軍盤查,見咱們捉藏了官軍,那不是禍事更大麼!”
畢師铎看著王仙芝說道:“王哥,別嫌兄弟手黑!今天的事,可是擂鼓捶丢在屁眼裡——進出兩難!不如狠狠心,一下拔出的好!”他說罷,將手猛地一比。大家都明白了。
王仙芝不忍下手,說道:“要是毀了他,倒也容易。只是,這些軍卒們都是奉命行事,論理,他們不該死罪。”
許京黑著臉,翻了翻白眼,十分不耐煩地說道:“他不死,就是我死!”
方特瞪著眼說道:“論啥短長?臨事豈可酸溜?留下能吃的,剩下的都喂魚!心寬天廣,何等快活?”說罷,把嘴撇了好幾撇。
李重霸用指頭敲點著船闆,瞪著眼說道:“許兄弟和方兄弟說得透徹!眼下,不是論理論法的時候!啥球法呀?朝廷他們一夥人占了江山,就有法了。他們沒有江山的時候,咋不說法呀?保命,才是真經!畢哥說的,那是保命的上策!下不了狠心,把這幾個王八蛋留在船艙裡,就是再攜帶八千裡,終是禍害!一旦走漏了消息,咱這三四十個人都是死!誰也跑不了!”
咦!真應了那句俗話: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王仙芝思忖了半晌,心有不忍。他瞧瞧尚君長,尚君長低著頭,指頭畫著船闆,不說話。王仙芝又轉臉看看尚讓。尚讓說道:“張良說漢高祖:不可為者而為之,才是有為。殺了吧!先顧住眼前吧!”
王仙芝聽了尚讓說話,對畢師铎、李重霸說道:“這個緝查總管確實該殺,就交給方兄弟處置吧!這群官軍,賞他個全屍吧?”
米實十分不滿地說道:“確實便宜了他們,也可惜了幾膘好肉!”
李重霸撇嘴說道:“辛苦一晚上,還是球淡的哩。”
柴存說道:“賞他全屍固然好,就怕遇見水性好的人!萬一逃走個官軍,咱兄弟們還是禍事!”
王仙芝搖手笑道:“十幾個官軍早已經半死了,怕是有的已經死了。一旦把他們推到湖裡,魚蝦成群,一會兒把個人就啃完了,還說跑?恁大一個湖,跑哪兒去?就是好漢,也難出湖,何況是快死的人哩?”
許京打個呵欠說道:“別說啦!別說啦!天已經放亮了,不能動手!咱們只管睡覺吧。睡起來做飯,飯後動手!完事開船!”大家都無異詞,各自回船去了。
將近黃昏,方特心急,也不給別人打招呼,叫了兩個水手,把那個緝查總管提到自己的船上。看時,人已半死,鼻子裡還在哼哼:“救命!”方特一把抓住他的頭發,一腳踏住他的身子,拿過明晃晃的鋼刀,噗的一刀,緝查總管的咽喉立被切斷,呼的一聲,血流湧出,身子亂動了幾下,就沒動靜了。方特提著刀,和兩個水手一起動手,把可用之物留下,餘物都投進湖裡喂魚了。之後,兩個水手取來木盆,就著湖水,把船闆洗得淨光。
尚讓在隔船望見,心裡暗道:“這個惡漢,倒是個殺人的慣家哩!”他見湖水泛紅,提醒大家道:“把船搖開,撐到深水處行事,不要在淺水處動刀!”
有詩為證:
秀才筆耕應揮毫,誰料今日卻動刀。
只因遇上殘末世,開手殺人第一遭。
一群好漢在夜色中,把十幾個官軍分別提到各自的船上,起船向深水處劃去。到了湖心,水深數丈。大家下手,把官軍捆牢塞嘴,扔到湖裡,方才回船。
畢師铎站在船頭說道:“咱歇過一天一夜了,如今咱們連夜走,必須行出七八十裡,才能心靜。”
九只谷船,一溜正北,連夜往楚州行去。
柴存他們這一幫人,做下這場大禍事,自以為幹淨利落、天衣無縫,各自心安理得、放心大膽地往前走船。哪知,這群官軍中有個軍卒,極善水性。這時,已入四月中旬,天氣不冷。一開始,這個軍卒叫人推進水裡,在水底憋住氣,連滾了百十步遠,方才浮出水面。他回頭看時,見九只船黑乎乎的,趁著夜色,都掉回頭往西北去了。他晃動著兩膀,踩順水往東南遊,時在水底,時在水上。掙紮了多時,摸到淺水處,將身子靠在一棵老柳樹樁上,把手腕上的麻繩磨斷,掏出塞嘴的臭襪子,一搖一晃地來到岸上,直如水母雞一般!看天色已是半夜,身上又沒衣物,無奈何,尋到大路,就滾在路邊。直到天已大亮,他起身找到一個餓殍,剝下屍身上的爛衣,遮在自己身上。他一路乞飯南下,回到揚州,到淮南軍府告變。
要說這個軍卒,大難不死,已是萬幸,本該奔鄉回家享天倫,圖個安閑耕耘度歲月。哪知他:
偏要乞讨回軍府,挑得饑民聚成兵。
自家身死刀劍下,真是天下迷瞪生!
他乞讨了三天,才回到揚州。進城後,他也不回軍營,直來淮南節度府的鹽鐵衙門告變。咦:
別看人物小,掀起翻天浪。
這時候,中書省的相臣令狐?已經出閣,挂著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的榮銜,莅任淮南節度使,駐節揚州。若論當時,淮南節度使的節權最大,不但管領軍民,且兼理東南六十九州的財賦。唐家慣例:淮南節度使執掌鹽鐵轉運使的印節,綜理一方財賦,最是威風,不是朝中的金枝玉葉、宰臣元老,不令任職淮南。當時,天下皆稱:“揚一益二,肥過京師。”可見當時揚州、益州的節度使,是如何的肥美威風了。
單說這個湖中逃命的官軍,回到揚州後,來到鹽鐵院,擊鼓告變。鹽鐵副使段文良聽說是群盜抗官、屠戮官軍的大案,吃了一驚!你看這員朝廷命官:
鹽綱副使段文良,原是忠臣後代行。
默默書生忠厚貌,彬彬外表拘謹郎。
先供西蜀司文案,再調淮南理賦黃。
凡事從來不做主,深知宦路秘訣藏。
段文良見是亡軍大案,不敢做主,賞了這個官軍衣服酒食,把他留在府中,自己帶了人役,上馬來到節度使衙門,求見令狐使相。
令狐老使相駐節揚州、坐鎮淮南,向以清明自诩。你看這位朝廷大員:
令狐老漢三朝藩,坐鎮揚州江海天。
宰相也曾除弊政,藩卿有意裁貪官。
《春秋》一卷遵儒道,《孫子》三張诩武淵。
欲與生民先謀利,卻荒百裡無人煙。
這一天,令狐老使相正在書房看書,忽有左右來報:“鹽鐵院段副使,有要事求見。”老使相聞言出廳,來到二堂,傳見段文良。段副使行禮後,把緝查總管徵課遇變、十幾個官軍被屠之事禀說了一遍,請求使相的示下。
令狐使相聽了,琢磨了一陣,面谕段文良:“事變至今,已經是六七天了。想那幫水賊,至少已經過了楚州。段大人不妨取我令牌,引個副將急去楚州,令楚州刺史達奚忠發兵擒拿水賊。擒賊之後,解來揚州,然後奏明施刑。那些殉難的軍卒,查清名姓籍貫,厚加恤賞也就是了。唯此而已,尚有何求?”正是:
只因使相調兵令,百餘饑民難為生。
一旦撒開星星火,燃紅天下亂稱兵。
段文良領了令狐使相的鈞谕,不敢怠慢,急到節度使兵馬司領了令牌。他回到鹽鐵院,傳來一名副將,名叫武宗林,把節度使的令牌發出,如此這般谕示甚明,就叫武宗林帶了原事軍卒,發出盤纏快馬,去往楚州公幹。
武宗林和軍卒到了楚州衙門,直來求見刺史達奚忠。二人來到楚州正堂,遞上淮南節度府的令牌,報上名諱,將事情原委回明:“令狐老使相就請大人發兵,捉拿九船賊犯,以正國憲,給咱官軍報仇!”
達奚刺史聞言,擺了擺手道:“先叫退下,廊下等候進止。”武宗林和那告變的軍卒退下堂來,在廊下等候信息。
達奚刺史即刻傳來書辦、文案、師爺、各將官及各都頭,共同議事。你看這位達奚忠大人:
達奚府尊氣概長,坐鎮楚州效惠良。
上憲欽差應應景,下民冤恨驚驚堂。
每絮城門該緊閉,又指橋吊沒刷黃。
錢來辦事循公理,雖不升官名也強。
達奚大人見文武僚屬都已來到,就對大家說道:“你看那令狐老使相,真真是老邁糊塗!你揚州出下賊命案,卻要俺楚州給他捉賊報仇!想來,他揚州上將如林、資錢如山,擁兵十多萬,盡是勁卒,他卻不出兵,坐城吃饷!俺楚州兵馬有幾個?除去各緊要關口的戍兵,就是守城與衙前的軍衛了。終不然,叫俺這幾個軍衛抛下城池,去給他捉賊不成?真乃是沒事找事!”
達奚大人言畢,擦一擦嘴角,擡眼望望大家。楚州堂下的文武群僚,竟無一人出聲!達奚刺史見狀,連聲歎氣。這時,一旁閃出楚州都押衙掌書記劉聚財。
這個劉聚財,雖是個都押衙掌書記,卻也非同小可!他呀:
書辦專聚財,不語笑先來。遇事敢出手,官司他侃掰。
有屈認一半,無理說八排。百姓戳指頭,官誇是大才。
劉聚才朝上官作了個揖,說道:“大人,令狐使相是咱楚州的上憲,這事雖是颠倒,卻也違不得使相的鈞谕!咱楚州不如調出兩百軍丁,去追趕那幫水賊。趕上捉到了,是咱楚州之功。揚州必要賊犯,大人正好趁機大大地勒他一勒,開要軍資若幹,他敢不給?要是賊衆已逃,必有糧船丢下。定不準他那船上留下許多黃白之物,也不敢定。前後算來,還是咱楚州得到的好處多!”達奚刺史聽了劉聚才的解說,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劉聚才望一眼武班的都頭,說道:“卻有一件,只叫那個告變的軍卒跟去,去作眼認賊。那個武宗林副將,不去也罷。”達奚刺史問道:“為何不要他去?”劉聚才拱手笑說道:“大人最是體下惜民。咱們楚州出兵擒賊,一路的虛實,叫他瞪眼看著,哪家都頭願賣傻命?”
咦!只這一句話,已經點透竅門,堂下的將官都頭無不扳著指頭暗笑!
達奚刺史悟透其中的道理,撚須說道:“劉大人所言,甚是體上恤下,高明得很!也罷,咱楚州也就委屈一回吧!”堂下的將官都頭一齊拱手道:“我們情願率部擒賊,以纾大人之憂!”
可笑:
一旦吃透情中利,都頭展眉笑顔開。
達奚刺史把都頭們看了一遍,擡手指著堂下的一個都頭說道:“就請那位智勇兼備、文武高強的李濤都頭,引兵二百,去辛苦一趟吧!”李濤都頭是達奚刺史的心腹。他聽見上官呼喚,應聲而出,上前來接了兵符,去點集人馬。
人馬點齊,已經過午。大家又來到武庫,揀選甲胄弓箭,又叫來船只。諸事已備,將近未時。李濤都頭騎了一匹快馬,招呼揚州來的原事軍卒同去。官軍如風一般出了楚州城,來到河邊,各自登船——卻把武宗林撇在廊下呆坐。按下不表。
再說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畢師铎、柴存、李重霸、米實、許京、方特、劉強、金老大等人,一人押一只船,離了高郵湖,逆水拉纖,一路北行。到了楚州下關,關上的緝查官並未阻攔,大家的心都放到肚子裡了,就放心打火造飯。人人都知道,只要船入淮河,再行一百四十裡,拐入泗水,就是汴河了。到了那時,也就萬事大吉了。
王仙芝和尚讓卻是心驚肉跳!王仙芝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對尚讓說道:“他淮南的鹽鐵衙門,短少了十幾個兵卒,難道就沒人過問不成?”尚讓說:“這事蹊跷得很。據我想來,早晚必有官軍的追兵。”王仙芝皺眉說道:“要是如你所說,該當如何?”尚讓笑道:“少不了一場惡戰!看事吧!要是官軍少呢,扔給他幾百銀子,可保船糧無恙;要是來勢惡呢,怕是這幾只破船不能帶回家了。”王仙芝聽後,仰天半晌,倒也不以為憂。他對尚讓說道:“別論有無追兵,放心走路為上。要有追兵,不過一拼而已!”尚讓站在船頭搭手四望,邊望邊說道:“拼是自然要拼的。這條命,不能輕易扔了。”
到吃飯時,尚讓把畢師铎、柴存、米實、李重霸、許京、方特、劉強、金老大等人叫到自己的船上,說道:“這場買賣,看來是要折本了。哥們呀,真真堪憂哩!連日來,我的眼皮直蹦,看來兇多吉少,恐怕禍不單行!兄弟之意,甯可多防人,不能被賊算!船上的銀兩,能帶盡帶;拉纖睡覺,手不離刀;船和谷米,可賣則賣,能抛則抛。要有官兵追來,少則戰之,多則走之。萬不可拿性命作兒戲!”
方特聽了尚讓說話,不以為然。他腳點著船幫說道:“二哥說話多有道理。我的武藝不及二哥,可也不是吓大的!不瞞二哥說,我吃的人腿,多過二哥吃的饅頭!別說沒人來追咱,就是真有人來,我也不怕!這種世道,我早就活夠了!他就是來一千軍馬,多殺幾個,我也死個痛快,死得有名!”
大家聽見方特說瘋話,都不理他,由他說去。正是:
忍氣吞聲受人宰,愣頭拼命敢宰人!
尚君長見大家正在抵著頭說話,就跳過船來說道:“前面就是淮口了。前些時,黃巨天和咱約定,叫咱在這裡等他。是等是走,通夥也須有個主意!”
畢師铎擺手說道:“哥,不是我要壞恁兄弟們的情分!哥也不看看,咱一路背小鬼、撞了五浪神,眼看在這刀山尖上!如此懊惱,跑還怕跑不及,咋敢停船等人呀?”
柴存說道:“湖裡的死屍沒臭,船上的血迹才幹,如此火候,大家心如火燎,就是巨天在這裡,也不會叫咱耽擱!”
米實說道:“緊趕慢趕,還得往前趕。日後見了黃巨天,我米實代為解釋,不叫大家落埋怨!”大家見米實如此說話,就異口同聲說道:“不等了!”互一擺手,各自回船,一聲號子開船,一路望淮口而行。
真真是:
丢下船可惜,拉著纖咕叽。棄船單身走吧,日後難以生計。
九只糧船一溜過了淮口,已經過了中午。又行了五裡,好漢們停船打火。
許京說道:“咱們已經行了三四百裡地,也該沒事了。叫我想啊,官軍的都頭們點卯,他見軍卒少了十幾個人,料定是合夥逃亡。都頭卻故意裝憨,不吭氣,落個多吃空頭糧!如今的將官,生法吸刮兵油,哪個不是如此?”大家聽許京自比自解,淨說傻話,忍不住哄然大笑起來。
王仙芝見狀,心裡笑道:“兄弟們相聚,好處最多,雖是艱難日,也有開心時。人哪,不能光上愁!”
尚君長問水手道:“這幾條水路,有泗水,有颍水,有沙河,有蔡水,有渦河。哪條水路船少?”畢師铎船上的水手大聲說道:“汴水、泗水,水大船多。渦河水窄船少,要是去黃河,卻遠八十裡。”尚君長說道:“既是汴水、泗水水大船多,咱就走這條水路!”畢師铎說道:“哥,官軍要來追咱,必是沿著大河趕來。不如行渦河小路,幾只船悄然而去,穩當得多些。”尚君長遲疑了半晌,說道:“官軍若不理會,倒也罷了;要是來追趕咱,他能不想想?哪有做下血案的,又行大路?”尚讓在前面的船上應道:“大水路,小水路,相去不遠!真有追兵,都不好躲過!不拘哪條水路,只管走吧!聽天由命吧!”水手們聽了尚讓說話,把船轉入泗水。
糧船在泗水河裡行到將及日頭落,忽見南岸奔來兩騎快馬,馬上有一人,用手指著王仙芝的船,不知道在說什麼。待兩騎來到對岸,尚讓眼尖,一眼認出了用手指點者,正是淮南鹽鐵院的官兵。尚讓大吃一驚:“呀!此人已經被推下水去,如何沒有死?”急忙叫水手纖夫:“快靠岸!快靠岸!取兵器,防來箭!”
這時,王仙芝、尚君長、畢師铎都已經認出是官軍來了。他們急叫纖夫收纖靠岸。尚君長大叫:“錢糧衣物,可著力帶!”這才是:
只因偷過閻王殿,惹下小鬼紛紛來。
等大家出了船艙,河下遊已見五只大船逆流而上。因是戗風,船行得很慢。看那模樣,都是官軍。
這時,王仙芝、劉強、金老大、李重霸早已綽刀在手、肩弓腰箭。王仙芝叫米實:“米兄去前面,引著兄弟們只管走路!我和進德在後面。官軍追時,哥只管走路,由俺倆斷後!”
方特見了船上的官軍,不去走路逃命,卻指著官船大聲叫罵:“你那烏龜王八蛋,飯後沒事幹!你走你的路,俺撐俺的船,如何敢來追俺?賊孫!要敢下船過來時,爺把你這王八孫,一個個都砍翻!”
官船上的官軍聽見方特叫罵,哄然大笑起來。有個官軍在船上大聲叫道:“前面行船的漢子,不要害怕!等俺一等,給你果子吃!”官軍叫喊著,他們的船已經靠岸。
尚讓留神細看,見來的官軍有限,心裡略寬,叫劉強道:“哥快上到樹上!”劉強不解:“這時候上樹幹啥?”尚讓道:“爬到樹的高處,望望西方、南方,看有沒有官軍。望罷快下來!”
劉強三攀兩蹬爬到樹上,手抱樹幹,撥開樹枝,四下?望。見遠處沒有兵馬,劉強哧溜一聲從樹上下來,對尚讓說道:“就這一撥官軍,西邊、南邊,都沒有官軍!”尚讓道:“如此,可以放心了!”尚讓招呼劉強道:“哥,咱們走!等他們追來,再作理論。”二人追趕上畢師铎,大踏步往北行去。
畢師铎問許京:“共有幾張弓?”許京應道:“九張弓,一百四五十支箭。”畢師铎說道:“弓箭雖是不多,卻也夠用了。兄弟,記著:我要是有個閃失,別忘了忌日燒香!”許京仰天大笑道:“哥說哪裡話!賊不死清,我決不亡!”他兄弟們說著話,急急往北逃去。
再說官軍。他們停下船後,明明看見水賊,卻不急追。他們撐出來一只空船,去河南岸接渡那兩騎快馬北來。
船上跳下來的官軍,就如一窩亂蜂一般,直撲九只糧船。他們登上糧船,把船艙仔細搜查。等到李濤都頭和那作眼的軍卒來到北岸時,他們已經把谷船搜查了一遍。
李濤都頭下船,坐在岸邊。你看這員武將:
頭戴銅盔耀日新,外服鐵甲正合身。高頭大馬朝天嘯,長劍青虹寒氣暈。
殺虎貌,打豹噴,精明大眼計謀真。不知武藝藏多少,先聚兵卒分現金。
——《鹧鸪天》
李濤都頭見將士們都已得手,沉下臉來說道:“出徵慣例,搜劫財物,官兵各半。快拿出來!”官軍們老實,都來到李濤都頭的面前,交出在船上搜得的銀子。李都頭當衆點視後,共得兩千一十二兩三錢銀子。李濤說道:“撥出一千一十兩白銀,你們衆軍分用!”說罷,把所餘的銀兩包裝妥當,捆在馬鞍上。
那個作眼的揚州軍卒見了,老大不忿,恨聲說道:“賊人在前不去捉拿,卻來劫分贓銀!真真不成體統!”楚州的官軍聞言,盡都發怒側目。李都頭卻說道:“既是認定前面的就是賊人,快去趕他一程,拿他幾個賊人,回去論功領賞!”
官軍們聞令,磨磨蹭蹭,不願往前追趕。有個官軍的伍長,說那作眼的軍卒:“我們都不認識哪個是真賊,只有尊駕認得真切!這又是為你報仇,你領著路前行,我們跟上!”
那個作眼的軍卒無奈,只得提刀前行。只見他邊趕邊罵:“你們這班烏龜王八水賊,造下滔天大罪,敢不歸案,卻叫老爺費力!拿住你那惡賊時,砍作百十段!”
王仙芝擡手張弓,就要射那作眼的軍卒。尚讓叫道:“可惜!空費咱一支好箭!”王仙芝轉頭問尚讓:“為啥可惜?”尚讓卻說道:“哥,這個人自有那群官軍處置。”王仙芝問道:“這是為何?”尚讓說道:“哥,我看他這官軍,並不是一夥。他們一為仇來,一為利來,既不一夥,必不一心,稍不如意,就要火並。這人咱別理他,再有別人近前追咱,哥就賞他一箭!”王仙芝聽了,收起弓箭,大踏步往北逃去。
官軍追趕尚讓一夥,直追了二三裡地。他們一邊走著路,一邊朝西看日頭,盼望著天黑,想落個既不傷人、又可攜銀帶船、回楚州報功的美事。如此一來,前走的好漢不慌,後邊趕的官軍不忙,兩廂就如相送的一般。
直到日落黃昏,官軍還不退去。王仙芝有些心焦,恨道:“要不叫官賊們知道些厲害,只管趕俺,何時是休?”說罷搭箭彎弓,望定前面趕來的官軍伍長,嗖的一箭射去。一支長箭,穩穩地紮到官軍伍長的左肩上。那個伍長“哎呀”一聲倒在地上,疼得暈了過去。有個軍漢大叫道:“咦!厲害呀!這出頭鳥,可是不敢當呀!”
李濤騎在馬上,看見伍長中箭,吃了一驚:“呀!這賊好手段!”他轉臉看著官軍道:“你們大衆聽著:既是糧船賊贓已得,咱又與水賊惡戰一場,已經夠了,也該收兵了。自古名將用兵,知難而退,方不辱命!”說罷傳令:“不要再追了,枉送性命!快把那九只賊贓糧船帶回楚州,去衙門裡論功吃酒!”又命衆軍:“這場大戰厲害,賊人死的不少!快把咱們的傷者擡到那匹馬上!”衆軍遵命,七手八腳地把伍長扶擡上馬背,牽馬就要回船。
那個作眼的軍丁不識時務,口裡嘟嘟囔囔什麼:“不曾捉得賊毛,空污俺的馬背!”“且回揚州去,卻又理論!”恰在這時,那個伍長醒來。他聽見這個軍卒口裡肮髒,痛上加怒,大罵道:“都是你這倒運的王八,叫爺挨這一箭!”作眼的軍丁還口罵道:“放你娘那屁!賊自射你,與爺何幹?你竟敢血口噴人!”
伍長見那揚州的軍丁還口罵他,就跳下馬來,坐在地上,叫來他手下的十幾名軍卒道:“還留著這倒運的王八做什麼,等他回節度衙門去嚼糞不成?”
經伍長這一激,軍漢們都發怒了。楚州的官軍,先見這個作眼的軍卒騎馬,已經是看不慣;又見他罵大衆分贓,更是揭群之短,人人眼紅;今又見他口裡不幹不淨,要回去告知節度衙門,幾個軍漢不由得火起,抽刀就朝這個作眼的軍漢砍來。
作眼的軍漢更不怠慢,抽出腰刀,大罵道:“賊酸奴!敢跟大爺動手!”他擺開身架,舞起腰刀,與楚州的官軍揮刀格鬥、拼打起來。咦!這場惡鬥:
刀對刀,兵對兵,鋼鋒劈出一溜風。橫著掃,斜著崩,平推一招大撞鐘。八字步,正對丁,白鶴亮翅令人驚。顧門面,護心胸,翻手彎腰泰山傾。忽然轉身小劈手,猛見鋼刀彎似弓。就地攻來地?腿,才見寒光盤高空。
揚州的軍漢果然厲害!他擋了五刀,呼地猛出一刀,砍中一個楚州官軍的右臂。那楚州官軍大罵道:“祖奶奶!敢殺人!”幾個官軍同仇敵忾,亂刀朝那揚州的軍卒砍去。
李濤都頭騎在馬上,眼見楚州的官軍圍住揚州的軍漢格鬥,卻不喝止,反朝自己的一個弓箭手看了幾眼,又努了努嘴。那個弓箭手見長官遞眼色,見形知意,往前走了幾步,口裡罵道:“祖奶奶!老爺在沙場上一天一夜,血戰百餘回合,才分得五兩份子銀,卻叫你這王八嗷嘈!”那弓箭手轉到揚州軍漢的側後,拉開弓,搭上箭,認準他的後心,喝聲:“死去!”嗖的一聲,射出一箭。那支箭,直穿揚州軍卒的後胸而過!揚州軍卒“啊呀”一聲,往前栽倒,打鬥的幾個楚州刀牌手趁機補了七八刀。可憐:
只為作眼報仇恨,落得身首兩下分。
楚州衆軍擁上來,摸他身腰,只得碎銀二十六兩,原是鹽鐵院發下的盤纏。真真是可歎:
遇難性命不曾勾,回到軍城翻禍舟。
指望報銷一水恨,誰知做了滾刀鸠。
這個告變的緝查軍卒憨傻無知,落了個死魚的下場!小小軍卒,死就死吧,卻又為殘唐送出幾道催命符!這也是天意,暫且不提。
李都頭見那個作眼的軍卒已經被殺,就朝幾個圍看的官軍厲聲喝道:“還愣什麼?你們遇上如此惡戰,身上豈能無血?”官軍們聽到都頭的棒喝,立時大悟,都來踩住死屍,各自抓了一把鮮血,抹到衣甲上。
李都頭又瞪眼大吼道:“人家淮南軍漢如此英勇,敢與賊人舍命打鬥,卻叫賊人砍死,掉到河裡去了。你衆軍不都是見證麼?”官軍聽了李都頭如此開導,人人大悟,都說道:“俺都頭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這明明是瞞上福下的意思了!”大衆心裡敬佩李都頭,真真是五體投地!他們一同拱手說道:“都頭所見不差。這漢果是英雄,敢與賊鬥!”他們說罷,七手八腳地擡屍抱頭,把那作眼軍卒的死屍,撲通一聲,投進泗水河裡喂魚去了。正是:
生前賽過河底混,死後河底還混魚!
不說那楚州官軍自欺自騙、自編自演,究竟人家是得勝之師!他們一場跋涉,分了贓物、滅了活口,拼殺了揚州的軍漢,喜滋滋地攜了利物,上船順水而去。你看他們:
人人鞭敲船幫響,個個哼著小曲回。
李濤都頭引兵回到楚州,已是深夜。他如此這般地向達奚忠刺史回禀了一場惡戰。達奚大人看著軍漢們身上的血迹,連連點頭,時不時拍拍帶傷帶血的軍卒,以示慰問。
過了一陣,府尊皺眉問道:“既是沒有捉住賊人,咱們如何回禀揚州的令狐使相?”劉聚財在一旁說道:“大人,咱楚州雖然沒有捉住水賊,現有賊贓糧船在此;且將士們又大戰一場,血肉橫飛,有死有傷,不能說咱楚州沒有盡力捉賊!大人自管申文上去,再求軍饷若幹,乞求令狐大人奏報中書省,發出海捕文書,佈告天下,也就完事大吉了。”
達奚刺史聽了劉聚財的話,面現喜色,即令劉聚財擬文:“把賊情奏報淮南節度使衙門。”正是:
州縣一推六二五,漏洞都叫皇家堵。
再說王仙芝這一夥好漢。他們眼見官軍中箭退去,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恐怕官軍暗施詭計,回頭追來,大家不敢停步,沿河急行三十裡,才敢住腳。
這時,天已起更,大家又乏又餓、又饑又渴,不由分說,撞進一個村裡,想尋一餐。哪知尋遍一村,沒有民戶,只有一兩個將死的病翁、聾婆。米實說道:“人到饑時才知道,銀不如糧啊!”畢師铎老於行伍,謊騙道:“往前去,必有熱騰騰的大饅頭!”大家依言,出村向北行去。
又行了三四裡,往前看去,遠處見有燈火。李重霸道:“必是個大村莊,咱再去看來!”大家走近看時,原是一座村寨,那燈火原是挂在寨門上的燈籠。大家來到寨門下,見吊橋已經挂起,寨門緊閉。
大家正看,有人在寨牆上厲聲喝問:“什麼人?夤夜到此!”劉強應道:“我們是落難的船戶,想求一餐,有白銀奉上!”上面的更夫伸著脖子朝下看,他見人群黑壓壓的,不敢開門,就問道:“共是多少人?”劉強道:“四十六人。”更夫回道:“你們人多,不敢做主開門!等回過管事老爺,再來回話。”
候有半晌,寨牆上忽然亮出幾十個燈籠,把下面照得白晝一般。寨門兩邊的寨牆上,伸出許多標槍和弓箭。
只見一條大漢,青巾包頭,身披鬥篷,手托硬弓,立在寨牆上,高聲喝道:“何處賊人?敢來混俺泗水寨!”米實在下面拱手,大聲說道:“爺們,俺是落難的船戶,懇求莊上的大爺,告求一餐,就去趕路!俺們不是歹人,望大爺方便一二,感恩不淺!”那人喝道:“既是船戶,如何有許多人,卻又拖刀帶槍?定非善類!不要走,叫你們都死在亂箭之下!”那人話音停住,就要拉弓。
畢師铎對尚君長說道:“哥,看這寨主,難以理喻。看他氣勢洶洶的陣勢,可是把咱當成真賊盜了!”畢師铎正在歎息,卻聽見劉強的水手嘟囔道:“這不是俺村的楊二爺麼?”尚讓聽見水手嘟囔,眉毛一揚,大聲叫道:“且慢來!寨牆上的大哥,俺聽你聲腔十分熟悉。夜幕之下,一時眼拙,看認不準。你莫非是長垣秀才楊景彪大哥麼?”寨牆上那人聞聲松了弓弦,高聲問道:“足下何人?如何認識楊某人?把真名報來!”尚讓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濮州鄄城的尚讓!”那人聽見,收了弓箭,用手指著下面問道:“你真個是尚讓麼?”尚讓哈哈大笑:“不錯!哥,開寨門吧!”劉強聞言,如夢初醒,大聲叫道:“是他!是他!是俺娘舅!舅舅,我是武崗村的劉強啊!”咦!翻江遇救星,落難見故人!寨牆上那人,果然是長垣秀才楊景彪。有詩為證:
家在黃河北岸灘,長垣縣裡秀才班。
進京欲考頂梁柱,回鄉翻成落淚仙。
遭遇災年尋掙命,適逢狂浪載船翻。
痛哭一怒揭竿驟,名姓光芒照九天。
楊景彪聽了尚讓報名,叫人用長竿挑著燈籠,朝下邊又照了幾照。看看不錯,他驚喜異常,急命人放下吊橋、打開寨門,快步迎出,邊跑邊叫道:“果然是俺兄弟來了!果然是兄弟來了!”
楊景彪奔過吊橋,尚讓迎上,二人相擁,仔細再看。楊景彪看罷尚讓,轉身問道:“適才聽聲音,俺家的外甥、武崗的劉強也在這,是哪個?”劉強急上前拱手作揖:“舅舅,我就是劉強!”楊景彪手托劉強的臉面,仔細看了看,說道:“幾年不見,模樣已非昔日了!臉型最仿你母親。”楊景彪說罷,轉身拱手道:“弟兄爺們,進寨吧!先吃飯再說話!走!”後人說是:
黃河兩邊多好漢,一身俠義可動天。
任是鄉關千萬裡,不改丹心似當年!
尚讓來不及給大家指示,就被楊景彪挽著手,往寨裡走去。大家也隨之而入。
楊景彪把尚讓一行引進一所大院,吩咐幾個火工:“飯菜熱湯,五十人足量,要快!”尚讓看時,見院裡有許多提槍挎刀的鄉勇。幾個火工應了一聲,急去造飯燒湯。
尚讓手拉楊景彪,指著王仙芝說道:“楊兄,這一位,就是我以前給你說的濮州秀才王仙芝,早咱一年中秀才。若論親誼,乃是本族的姐丈!”楊景彪忙給王仙芝施禮,說道:“聞名久矣!王兄弟的大名,如雷貫耳,但恨不曾拜識尊顔!”王仙芝施禮說道:“進德兄弟經常提起楊哥的大名,只是仙芝沒福,不能早識兄台!”楊景彪說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過謙。”
楊景彪轉身問尚讓:“咱大哥可好?”尚讓指著尚君長笑道:“這位就是家兄。”尚君長朝楊景彪拱手施禮,說道:“落難人尚君長,羞見故鄉英雄!”楊景彪還禮,挽著尚君長的手說道:“哥,不要見外!人在江湖走,誰無風波時?‘否’否:音pǐ,六十四卦之一,乾上坤下,不順利。運過後,就是大‘泰’泰:六十四卦之一,乾上坤下,平安。了。”
畢師铎笑道:“漢高祖荥陽棄妻子,英雄都有落難時!世上的事,哪有一帆風順呀?”楊景彪聽了畢師铎說話,指著畢師铎笑問道:“這位仁兄氣度不凡,也是咱鄄城的英雄麼?”尚讓手拉畢師铎笑道:“哥,這一位仁兄,不是鄄城人,卻是這裡的地主!他的大名呀,早已傳遍運河兩岸了!他就是泗州好漢畢師铎!”
楊景彪驚問道:“大鬧泗州城的,就是閣下麼?”畢師铎微笑著,連連拱手道:“不敢!不敢!這是兄弟往日的一樁小事,不足挂齒!楊哥以後也不要再提!不值得一提!”楊景彪握著畢師铎的手,驚歎道:“好漢子!好膽識!真英雄!兄弟為這泗州沃土增輝不少!”
尚讓又把柴存、米實、李重霸、許京、方特、金老大等人,一一給楊景彪指示。楊景彪和大家見禮後,見水手們站立在當院,就叫身邊的鄉勇:“請這些兄弟們去院裡先坐下。快拿熱茶水,叫兄弟們先喝著熱茶!”他說罷,請大家同入客廳落座,然後拱一拱手,說道:“兄弟們盡可寬心。既是到了咱泗水寨,就是脫去大難了!諒他楚州、泗州的官府,等閑不敢進寨找人!”
楊景彪又問尚讓:“兄弟們傷亡了幾人?”尚讓說道:“咱家兄弟,都沒傷亡!”楊景彪又問:“官軍傷亡有幾?”尚讓笑道:“官軍並無心拿人!他們只為利來,得利就走,所以兩下無傷!”
楊景彪搖頭說道:“如今的官軍都頭、馬上將軍,大異於宣宗年間:出徵先索饷,追拿必要錢;有利者競奔,見害者不前;凡與其不相幹者,作樣而已!十幾年來,咱大唐的國勢不振,壞就壞在這幫軍門都頭的身上!”
李重霸直著嗓子叫道:“話雖然如此說,可惜了九只運船、十幾萬斤稻谷!這一下血本無歸了。”
方特拍著腿說道:“還說那哩?我腌的肥腿,更是丢得可惜!”楊景彪詫異,問道:“哪來的腌肥腿?”王仙芝就把屠戮官軍一事說了一遍。楊景彪聽了,一字一頓地說:“害民惡賊,食其肉而寝其皮,不算過分!”
說話間,鄉勇們端上來熱騰騰的飯湯,擡上來一盆炒蔓菁,又有一筐熱騰騰的雜面饅頭。楊景彪拱手說道:“倉促之間,無以為敬,果腹而已。望勿見笑!”
王仙芝拱手一禮,正色說道:“楊哥,饑時糧、寒時衣,此天下之大德!這幫兄弟,在落難之時得此果腹,今生不死,日後定不相忘!豈敢哂笑?”王仙芝先叫大家用飯。他來到院裡,巡視水手們,看見大家人人端湯、個個拿馍,才回到屋内,放心進食。
只此一節,乃是天性所出、仁心呈現,王仙芝已為群龍之首矣!正所謂:
水米未沾大衆唇,君子克己先為人。
直待長幼溫飽笑,殘羹義氣雙照雲。
食間,楊景彪看菜看湯,陪侍在旁。
尚讓邊吃邊問楊景彪:“哥,前年春上,我去長垣找你,在半路上碰見劉強。劉強說,哥隨了個下江商人賈販去了。你怎麼卻在這裡?”
楊景彪聞言,想起舊事,不覺長歎一聲,說道:“兄弟,提起往事,真真是一言難盡!”楊景彪嘴沒張開,兩眼先紅。正是:
莫歎他人交否運,己身先是落難人!
說破平生遭際案,英雄兩眼熱淚淋。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沖天英雄傳第一卷》
中國歷代專制集權王朝為什麼都逃不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運?苛政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劍而起,黃巢率百萬之衆,風卷天下,破長安,建大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實現了農民起義軍的最高夢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終至風流雲散,又是為什麼?答案盡在《沖天英雄傳》之中。本書結構宏大,通過描寫黃巢起義波瀾壯闊的全過程,全面展現了晚唐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風貌,表現了封建王朝盛極而衰的必然命運和古代農民起義的失敗根由。行文風格繼承了明清古典小說傳統而多所創新,故事進程疏密有致,語言能莊能諧,人物性格鮮明,分析針針見血。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紹繼弘揚,尤其是可讀性、思想性等方面,創造了新的高度和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