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芝頭遭販江南 尚進德籴米屯長垣

2015-06-03 11:08:28

朝岱多來求卦,登山各有曲衷。卿卿相對不出聲,一點靈犀心動。
運否徜徉阡陌,草船飯碗念經。竹篙順水江南撐,米囤長垣備用。
——《西江月》

話說尚讓十冬臘月來到泰山,一者趁冬閑之際,尋拜師尊,乞有指點,以廣視聽;二者朝岱進香、問神蔔卦,也有個神前叩問命運的奢望。及聽了師尊的說教,卻淨是陳年往事,無非比自己知道的更加詳盡罷了,其中也多有可取者,也有不可取者,尚讓唯點頭而已。他心裡暗道:“怪不得韓昌黎有名訓:‘弟子不必不如師。’我師所見,多有高遠深邃之處,然而也並非盡善盡美。倒是順天而行,當是颠撲不破的至理哩。”
到底一年不見,師生情深,倆人整整說了一天。起身擡頭看時,卻又見:萬家燃燭鳥宿樹,金雞啼夜又催更。沈先生要做功課,尚讓見師尊去了大殿,就自己出了碧霞宮,來看泰山的夜景。
尚讓先來到天街,見天街空無一人,便信步來到南天門。他前後左右看了看,除去山風怒號之外,就是時不時傳來幾聲夜枭的啼笑聲,聽了甚覺無趣。他擡頭望了望觀月峰,見路途遙遠,就轉身回了碧霞宮。
尚讓回到屋裡,一時沒有睡意,卻又無所事事,就自己坐在案前,手捧《漢書》,孜孜而讀。直到金雞再唱、夜已三更,尚讓還無睡意。他揉一揉眼,一躍起身,來到院裡。只見一輪明月高挂在西天,泰山望月,分外清明。又有那:朔風拂面,及膚似刀。岱嶽的寒夜,格外靜谧寒冷。
尚讓跳起身,拍打了兩個踢腳,又蹦起身,“啪、啪、啪”,旋打了一個連五腳。正好一陣寒風吹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看看山風越來越大,他幹脆回房關門,卧床擁被,挑明燈盞,繼續捧著《漢書》夜讀。
還沒有讀完一章,尚讓就覺得二目發澀、睡意漸來。燈燭搖影,凄風帶嘯。尚讓擡頭看時,見王仙芝正在招手,叫道:“兄弟,這裡來!”尚讓心裡暗道:“數九寒天,數日不見哥哥,原來卻在這裡!”急忙提足飛奔過去。
正奔之時,腳下被亂石絆了一跤。他爬起身看時,哪有王仙芝?卻見一個肮髒老和尚,口角流涎,嬉笑著說道:“你是我徒弟麼?你要去哪裡?隨我吧!隨我吧!”那肮髒老和尚說罷,健步如飛,往前奔去。
尚讓跟在老和尚後邊發足追趕,想追上他問問王仙芝的去向。他跑了一程,只累得雙腿酸痛,卻趕不上那老和尚。正奔之時,忽聽一聲斷喝:“何處野鳥擅闖王府?快拿下!快拿下!”喝叫之間,從一個朱紅大門中擁出無數將校仆人,拿著刀槍來捉尚讓。
尚讓看這群人功夫微末,也就不放在心上。他擡眼往上瞧去,見有“平唐王府”四個鎏金大字。他心裡暗忖道:“我也曾來京師趕考,卻不曾見有這個府第。今天下為唐,他卻把府第命名為‘平唐’,這不是要造反謀逆麼?若依我平時為國的脾性,就該飛身打破這個鎏金匾額,然後告他個造逆的大罪!偏是今天兩腿千鈞重,別說上房越脊,就是想打個飛腳,怕也不能!”
尚讓心裡正想,忽見朱紅大門裡出來一群仆婦侍女,簇擁著一位絕色命婦。那命婦喝叫衆人道:“王爺回府,不去迎接,還敢在這裡玩耍起哄?”尚讓聽見這話,急忙回避,唯恐仆婦們望見自己偷看女人,被人罵做品行不端。他縮首在牆邊一個拐彎處,轉眼朝左右望去,並不見有什麼王爺來到,卻見奔上來好些仆婦侍女、護軍將士。他們不由分說,上來挽住尚讓的臂膀,齊聲叫道:“王爺回府了!左右準備侍候!”
尚讓心裡覺得詫異:“如何擁住俺濮州秀才亂叫王爺?是何道理?”想到這裡,急忙高聲叫道:“弄錯了!弄錯了!”他正在叫喊,卻聽見哥哥尚君長大聲叫道:“進德,你不回家去,如何卻到這裡胡混?”尚讓回頭看時,見哥哥挽了嫂子楊巧梅的手,正在說話。
尚讓急忙來到哥哥面前,給兄嫂行禮,禮畢擡頭,猛見哥哥不見了頭腦,脖子的腔子裡咕嘟嘟地直冒鮮血!又聽見嫂子楊巧梅大哭道:“進德,好兄弟!你手握兵符,統兵百萬,咋不給你哥報仇呀?”尚讓一聽這話,心似刀割,再低頭看自己時,仍是一身粗佈破袍,棉靴開裂,露著棉絮。他又晃了晃兩手,哪有什麼“兵符、統軍”之類?轉又一想:“既是有人賊害哥哥,我尚讓誓當報仇!”
他轉身飛跑,回到家裡,尋出祖上用過的生鏽長標槍,跑出來問嫂嫂:“是誰害了俺哥哥?”楊巧梅正要開口訴說,卻聽見遠處有人叫喊:“進德,這裡來!這裡來!”尚讓擡手擦了擦淚,向彼處看時,分明是師尊沈雲翺用書朝自己招手哩!他急奔過去。剛跑了數步,大樹後面呼地鑽出個肮髒老和尚,朝尚讓大聲叫道:“哪裡去?尚平唐,快隨我走!走趟波斯都護府,踏記大唐北海疆!然後再回鐵叉山,送你天兵八百萬,下世保你做皇帝!隨那狗屁老道士有何好處?”
沈雲翺厲聲喝道:“海雲和尚,休得胡言亂語,少來裝瘋賣傻!你竟敢诓騙诖誤俺那學生!俺且與你鬥上五百回合,專治你毀經藐道之罪!”只見那個肮髒老和尚,手中晃動枯樹枝,指著沈雲翺哈哈大笑:“沈老道,來得好!來得好!佛爺爺倒要領教你這臭道士的招數!”那肮髒老和尚說罷,來奪尚讓手中的破鐵槍,就要與沈雲翺決戰。尚讓心裡想著:“這槍不能給他!”他轉身要走,卻被肮髒老和尚伸腿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他的手卻按不住地面,身上也使不上勁。到了這時候,他不禁氣惱起來,急著要爬起身來。但是,即使鉚足了勁,身子仍然起不來!
尚讓急忙揉眼再看,哪有什麼肮髒老和尚?分明是南柯一夢!低頭看時,《漢書》還在手中。他不禁連聲稱奇!正是:

一生事業前生定,真是幻來幻是真。

有詩為證:

英雄不遇手兩空,朝岱進香拜長風。
欲把鴻鹄問命運,先拿鷹鹞叩神經。
滾滾三江滌郁悶,滔滔四海更怡情。
太虛變幻迷天夢,註定人生造化工。

次日,沈雲翺對尚讓說道:“本宮的元君最是仁慈,常把人生事業昭示給天下的善男信女。不過,我弟子想知道終身事業,不如不知,知後驚心,還是自己珍重才是。當今的天下,今上臨極,已經十有餘載。聖人不恤國是,天下盡知。然而,這尊皇爺到底是壯年臨禦天下,知道攬大。雖是天下搖蕩,還能隨蕩隨平,大唐不致履滅;宰臣雖多權奸,諸侯尚存忠義;下士雖憤本朝,故老不忘唐廷。將今溯古,忖度興替,唐家必亡!然而,唐亡不在今天。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十萬裡江山乎?為師料他三十年後,皇族無遺種矣!”沈先生言罷,去幾案上取下書卷,對尚讓說道:“天下洶洶,武學為先。我這裡有幾卷書經,汝可帶回去。糊口之餘,仔細研讀,必有進益。”沈師說罷,將書遞給尚讓。
尚讓躬身謝過,雙手接了書經。他低頭看時,卻是《六韬》《三略》《六韬》《三略》:兵書。傳說《六韬》系西週時姜太公所作,《三略》系漢初黃石公所作。《太公兵機》《孫武論兵》《子房謀略》《李衛公兵要》。尚讓喜不自勝,看著先生說道:“學生涉足武學,立心久矣。往日單是練身,今天方可練心。十多年來,兵經難尋,今得先生傾囊,真不啻珍寶美玉!我學生何以報德?”沈先生微笑道:“師生真情,不在多言;傳授衣缽,乃為師之本分。汝能建功立業,師亦不朽。師因徒顯,就是重報為師了。”
尚讓拱手道:“先生之言,學生自當書紳。另有一言,學生敢問我師:若是人在世間闖蕩,猛遇身命攸關之時,束手乎?拒敵乎?束手則殒命,拒敵則不忠,如何是好?”沈師撫須微笑道:“身為萬業之本。其無身者,何事可談?身命攸關之時,自然是全身為上。”
尚讓拱手道:“領教。學生預備明天下山。”沈師說道:“我夜來起課,明天非你下山之日。既是上山一趟,且到各處隨喜隨喜,當有奇遇。晚一天下山不遲。”尚讓躬身道:“謹遵師命。”有詩為證:

心有三江四海存,師開五路六邊門。
千年指顧如觀掌,片言推開滾滾雲。

次日晨起,沈師對尚讓說道:“月盡年到,冬去春來。山下有十幾頃廟田,租給佃戶耕種,這時候也該收租過年了。今天,我和後槽的工役,加上你的腳力,共是三匹牲口,下山去馱糧,順便置辦年貨。飯時不必等我。你只管隨喜浏覽,必能增長見聞。”說罷,招呼工役,牽著牲口下山去了。
尚讓送先生出了宮門,看他往山下走去,就轉身到泰山各處隨喜。參罷東華帝君,瞻仰碧霞元君;看過幽冥司,又覽陰陽界。泥胎所塑、壁上所畫,無非是教人積德向善而已。
尚讓看罷諸處,信步登上日觀峰。擡頭望去,只見白雲湧動,一派蒼茫;皚皚白雪鋪山嶺,枵腹狐兔竄覓食。山風轉緊,凜冽難擋。尚讓回過頭,一步一步走下峰來,要回碧霞宮。
他走著看著,剛到宮觀門口,見山下上來一乘小轎,轎旁有丫鬟扶持,後隨著半老婆娘。因是山道險陡,那轎裡的小姐早已下轎,扶著丫鬟拾級而上。她們來到山門旁,轎在宮門外歇下,那小姐和丫鬟直入碧霞宮走來。
尚讓看罷才知,她們是前來降香的香客。再看那小姐時,他不覺吃了一驚!你道尚讓因何吃驚?原來,這個小姐修姿豔華,竟是天下的絕色!只見她:

肌如脂玉,面欺桃花。玉齒朱唇,蛾眉星眼。秋波湛湛,春筍纖纖。唇點芙蓉,身似柳煙。不肥不瘦,長發披肩。亭亭玉立,細腰高岸。輕移蓮花步,紅裙飄飄然。說什麼昭君貌美、西施婀娜、飛燕淩空、貂蟬蓋世,終不及:此女花中笑,觀音下九天。

原來,她是當朝翰林學士劉?之女,名淑,小字粉娘。劉?在京居官,寓居在京師長樂坊,其家原籍山東乾封。因是他内人仙逝,聖上恩準其扶靈歸祖。今年臘月十八,乃是粉娘的二十歲生日。她未曾聘人,就趁著這天冷封山人煙少、地寒雪蓋路無人,特上山來禮拜進香,禱告祈福,為娘守孝。
粉娘扶著丫鬟剛進山門,就見一位青年書生死眼看人。她乃是宦府千金、書禮之家,生來大方,也不在意。等走近時,她把尚讓打量一眼,心裡頗犯嘀咕。
原來,唐時風俗尚開放,男女不避。粉娘駐足,想要尋個茬口與尚讓搭話,也好問個來歷。誰知丫鬟把眼瞪著尚讓,惡聲惡氣地說道:“小姐!快走!不要理那雜貓流狗。”丫鬟罵罷,又朝尚讓狠吐了一口唾沫,扶著她的小姐直入元君大殿去了。
那個半老婆子氣喘籲籲,在後邊叫道:“慢些!也該等等我。這瘋丫頭,真是孩子家,毛手毛腳,一些不會文氣。”婆子口裡嘟囔著,颠著個大屁股,也進了大殿。
尚讓已經在大殿隨喜過,不想再進去。然而,今天所見的這個絕色佳人,真乃是見所未見之國色、聞所未聞之仙人,怕是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比她美了。要是今天錯過機會,非但誤了眼福,就是那人物見識,也短了好些。尚讓心念及此,好像鬼使神差般,返身踱入大殿。
老婆子正在拜台前擺放供品,丫鬟在燭火頭上燃香。那小姐正四處遊覽,見尚讓進來,把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剛想開口問話,又叫丫鬟看見。那丫鬟擎香噘嘴,怒視尚讓,急忙用手拉住她小姐的衣裙。
只聽那婆子說道:“上香吧。”丫鬟把燃著的檀香遞給小姐。粉娘把香插進香爐,然後跪下,在拜墊上叩拜再三。粉娘叩拜後起身,叫丫鬟道:“洪娟,洪娟哪,你也磕個頭,求元君給你擇個佳婿!”粉娘說罷,那丫鬟洪娟果然跪下,不住地磕頭。
粉娘把婆子拉在一邊,不知說些什麼。卻見那婆子走到尚讓身邊,問道:“你這相公,哪裡人氏?姓甚名誰?”尚讓見老婆子有問,躬身回道:“婆婆,你聽好了:我呀,

家居鄄城縣,祖籍尚崗村。尚讓文武才,來叩東華君。”

那婆子有些耳背,聽不真切。她還要再問,粉娘卻叫道:“媽媽,咱們回吧。”粉娘說罷,轉身拉住丫鬟洪娟,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麼。那丫鬟洪娟直是搖頭,似有不允之意。嗣見她小姐瞪眼,那丫鬟不太情願,勉強走上前來,對著尚讓說道:“酸貨!聽著!”
尚讓只顧兩眼直瞪瞪地看著那小姐,魂已出殼,沒有應聲。那丫鬟跺著腳恨聲道:“你看那三家村的窮酸貨!我家小姐,咋會搭理這種氣號!嗨!嗨!我說,你那三家村的驢頭,聽著:俺家小姐姓劉,名淑,小字粉娘,原是泰安翰林府劉太爺的千金!你那驢頭,啥時做了大將軍、大宰相,再到俺府裡說話!這是俺家小姐吩咐的言語。要是我呀,全當看見了野狗,先砸它三磚才好!”丫鬟洪娟說罷,也不管尚讓聽清沒有,她自己卻在那裡拍手大笑起來。
粉娘已經走了多時,轎已吱吱下山了,尚讓才回過神來。他把丫鬟的話想了想,用食指在左手掌心,把“劉淑”“劉粉娘”幾個字寫了多遍,直寫得手心發熱,方才作罷。
有詩說那尚讓的豔遇:

壯士偶遇絕代仙,才女相定英雄關。
只因國色具慧眼,結下三生連理鴛。

尚讓別師下山,在途中緊催健驢,回到家時,已經是年末歲尾了。他拜過父母兄嫂,來尋王仙芝,轉叙師情。話畢,回到家裡沐浴更衣,又張忙著草草過年。莊稼人遇上年景不好,就是過年迎新,也是面喜心酸。誠所謂:

達貴逢節銀似水,莊戶人家略沾腥。

過罷年,已經是大唐鹹通十二年了。
過年以後,驚蟄已過,仍是滴雨不落。去年冬裡一雨一雪,此後再也不見雨水。如此一來,莊稼菜蔬無法耕種。百姓傾訴無雨,州縣置之不理。更可恨者,懷州、汴州、曹州、濮州,這數州的刺史竟然張榜:“敢有無賴百姓橫訴天旱無雨者,實為妖言惑衆,當重責四十。敢有上訴者,遠流充軍。”
百姓們遇上如此肮髒的州官縣令,如何謀生?先有懷州的百姓憤怒,各執叉耙鍁鋤,群起闖入衙門,來尋狗官。刺史韋仁規見狀不妙,逾牆而逃。百姓們入了府堂,取了庫中的資財,人人滿載,不敢回鄉。大家略作商議,都到山林聚群為盜了。
此事傳入曹、濮二州,這兩州豪傑先發,百姓後隨。刺史逃走,公吏消散。一時間,三州無刺史,百裡無耕民。各道節度使見了此事,視若無睹。正是:

官吏如蛇蠍,百姓效虎狼。

真真是皇運該終!偏偏天運相背,關東幹旱無雨,兩江卻是春澇。一個老天爺,弄得天下的百姓怨聲載道。
當時有個江夏縣令,姓呂,名岩,字洞賓,原是京兆府人氏,兩榜進士出身,外放縣令。呂岩因見水災頻仍,百姓難以為生,就上了一本,奏本的名字叫“減災免賦事”。此本一上,宰相路岩大怒:“何物狂生,胡言造語,敢論國家的賦事?”一道制書發往江夏縣:“革去縣令不用。”呂岩見了中書省的制書,只得老和尚卷鋪蓋——離寺而去。一路所過的州縣,都是滿目不堪!他見官場污穢、天下行將大亂,賭氣去做了一身道服,出家修道去了——這就是後人所傳說的八仙之一呂洞賓。後人說他得道成仙,其實不過是對忠臣良吏的祈禱而已。這也不必多說。
卻說王仙芝、尚君長、尚讓見天時如斯,心裡憂慮。恰在此時,劉強、苗松來到尚崗,對尚讓說道:“下來三只大船,現泊在村北的黃河岸邊。”
尚讓聽了,吃驚道:“怕是用不了三只船吧?”苗松道:“天旱不雨,莊稼難種,往日的哥們鄉親,聽說有糊口的門路,都争著願意來,第一天就聚集了二三十只船舶!兄弟知道用不了許多船只,好說歹說,才把他們打發回去。到了晚上,仍有兩只船拼死不走。他們都是親鄰相好,任你咋說,甯死也不回去。”
尚君長問道:“船多,人也多,咋辦?”王仙芝尋思了半天,對尚君長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人家為活命而來,你我斷無驅趕之理,無非你我兄弟多行奔波而已。”說罷,叫苗松叫船夫來見。
不一會兒,苗松引來九名船夫。王仙芝一一慰問。問罷知道,幾個船夫都是黃河岸邊半耕半船的農戶。他就說道:“你們大家情願跟俺,人多勢衆,也是美事。然而,我們都不是點石成金的神仙。咱兄弟們尋米糊口,多有幹犯王法的地方,你們不可不知,到時候不要後悔。”
船頭金老大拱手說道:“仙芝賢弟,我們都是庶民百姓,說不來大理,就是想跟隨你王大爺與幾位爺們掙口飯吃。俺們百姓到了饑渴的時候,論不得官法私法!大爺你說打,俺就去打!大爺你說殺,俺就去殺!別事不慮。”那八個漢子都拱手說道:“我們都是一樣,如金兄所言,餘事不慮!”王仙芝點點頭,叫苗松和金老大把船夫領回船上。
到了夜分,王仙芝、尚君長、尚讓、劉強四人,商議如何開船做生意。
尚君長說:“船多本小,行販艱難。”王仙芝說:“我也正慮此事。”
尚讓看了劉強一眼,說道:“人家跟咱來,原為求生;咱們走鹽路,也是求生。兄弟不敏,卻是如此想:同是行販,未必非走鹽路。眼下春荒,米麥昂貴,江浙卻是風調雨順的大收之地,咱們何不先走兩趟谷子大米,把南米北運?一來可救一方百姓,二來可獲厚利,三者也遊覽了江南。如此好事,如何不為?”
王仙芝說:“就是販運米麥,也得有本銀。現今的年月,誰願賒賬?本錢從何處籌措?”尚讓對王仙芝說道:“年前咱販鹽所賺的麥,我和盧約,人各三千斤,都沒有動。俺哥恁倆婚後所餘,不下千五。咱就把這七千多斤麥裝船做本,運往郓州、青州的災荒之地販出,可獲白銀兩三千數。以兩千白銀計,船順運河南下,直抵潤州,能籴谷子三萬多斤,折抵白米兩萬三四之間。再漕入青州,把米出手,能賺兩三千利銀。如此經營,一手倍利!到二手時,恐怕三只船已經不夠用了。何愁船多呀?”正是:

良將用兵只恨少,無謀暗歎吃糧多。
只看今天運籌智,便知尚讓能開國。

王仙芝、尚君長、劉強正在哀歎人多本小、搓手發愁之時,忽聽尚讓如此一說,三人恍然大悟、天竅大開。王仙芝拊掌說道:“進德謀事,可抵張良、陳平,以多算為勝!我與二三子,實所不及,無怪乎恩師器重我弟!好!好!就依此計,明天把麥裝船。船上多備刀槍,防備水賊劫船。”劉強說道:“哥放寬心!船家慣例,每船備有五刀五槍,外加五副長鈎。等閑之輩,不敢貿然近船。”
尚君長說道:“今晚就把家裡的細麥裝船,不誤明天走路!”劉強對尚君長說道:“大哥,你只管安坐,動口提調就行。我喊他們幾個過來,幾千斤麥,連推帶馱,一會兒就裝到船上了!不誤走船。”劉強說罷,去河邊叫人去了。
次日,他兄弟們又去接住盧約,把一船好麥運到郓州碼頭。七千多斤好麥,不到半天,竟售一空!有人身背白銀,大包大裹地前來換取細麥。看那白銀時,真如磚頭瓦塊一般不值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銀不如糧!有詩為證:

人人用計置珠琳,遠慮兒孫近保身。
荒旱災年卻似土,直流口水不能吞。
榆皮雖賤充饑飽,野菜辛酸可養人。
勸兒珍惜一粒籽,三餐雖淡也勝金。

尚讓穩坐船艙,計點銀數,共收白銀四千一百一十三兩整。他取出二百兩白銀,手交苗松,吩咐道:“先買兩天的菜米粗糧。”王仙芝不解,問道:“何不多買幾天的糧蔬?”尚讓笑道:“哥不知情。眼下正是春荒,菜糧米價最貴。明天咱們順河南下,越走糧食越便宜,何必在這裡多費銀兩?”
王仙芝歎道:“我弟真乃精細之人!販運經營,如此細心,將來就是經營江山,也是好手!”言罷贊歎不已。尚君長笑道:“弟是謀國手,可惜不遇時。若際風雲會,定是將相師。”
雞啼天光,晨霧漸收。大家收拾船篷,燒罷順風香,船入運河,正遇順風。水手們扯滿風帆,船借順水順風,勢如脫缰之馬,一路奔逐南下。果如尚讓所料,越往南來米菜越便宜。市肆之上,間或可見魚肉之類。
三只船行不數日,渡過揚子江,直抵潤州城。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盧約、苗松、劉強六人沒有來過江南,今次要算平生第一遭了。舵手金老大常走江南,熟知行情。他引著大家來到米市,看質問價。
王仙芝和尚君長看中一家米店,米粒幹飽,沒有雜谷,價格公道,就以二十八斤幹谷一兩白銀的價錢定交。尚讓秤出一千零七十一兩四錢白銀作為谷價,外加二十九兩白銀的裝船費,交給王仙芝。三只船共裝三萬斤幹谷有餘,尚君長逐船仔細驗看,見都是粒粒飽滿的上等谷米,心裡十分順暢。
王仙芝見潤州繁華、街市喧嚣、百貨充足,不似北地蕭條,就去買了十二壇竹葉青好酒,擺放在艙内。當晚,他們大魚大肉,就著八斤一壇的好酒海吃一頓,直吃得酒菜精光、人人醉飽。
金老大趁著酒勁,叫燒紙開船。船夫們一聲號子,船離潤州,往北進發。這時正當仲春,東南風緊。劉強吩咐:“挂起老帆。”兩條大漢牽一只船,雖是糧食滿載,卻也不甚沉重,每日行八十裡水路,兩頭見日。
半月光景,船到青州。碼頭上糧行的掌櫃們穿梭往來,望見谷船來到,轟的一聲,跑了過來,又是抱拳又是拱手,十分熱情。掌櫃們看谷讨價、滔滔不絕。
尚讓和王仙芝下船,走著看了幾只船家,已經知道了青州的谷價,就以一兩白銀七斤谷子的價錢,把整船的谷子挑給米店,共收回白銀三千兩。
王仙芝見谷米出手利索,急催開船。尚讓說道:“不急!這青州地面,乃是鹽枭李罕芝的地盤。哥引著盧約、苗松去找李罕芝,兌他十包二十包好鹽,裝上船再走。這叫‘兩頭挂’。咱裝上鹽後放船不遲。”
王仙芝聞言恍然大悟,指尚讓說道:“你要不說,我早忘記了。這個李罕芝,在黃家時開了大口,說:只要找到他,有錢沒錢,盡可搬鹽!咱們今天只管去找他,看他咋說。”王仙芝說罷,叫盧約、苗松擡出一壇竹葉青,三人一路往青州的四海客棧行去。
到了城西的四海客棧,正好遇到李罕芝在門前使槍。見了王仙芝,李罕芝喜得咧開大嘴,說道:“早來眼皮就蹦,我揣摩著必有貴客到來,不想果是三位兄弟到了。哈哈,兄弟的來意,哥哥都知道!酒先收下。”
李罕芝問王仙芝道:“兄弟,你且實說,我這一路槍法使得如何?可勝過那個曹大頭?”說罷,舞起鐵槍,呼呼聲響,前刺後挑,令人眼花。舞到急處,衆人齊聲叫道:“好!”王仙芝細看李罕芝這條槍,還真有幾分真功夫哩!
李罕芝收了槍,把槍靠牆放下,穿上長袍,引王仙芝三人來到前堂,叫人看茶。三人剛落座,李罕芝就甕聲甕氣地叫道:“王家兄弟、劉三,恕我直言!你船一到青州,愚兄就知道了。論理呢,該把好米留給我三兩千斤。愚兄豈能虧你?咳!可好!到了晚間,我的店夥計回來說,三船好稻谷,都叫糧行的劉掌櫃一秤給兜走了!那劉掌櫃是啥東西?整天好做投機生意!我最看不慣那家夥!我這氣就不順!兄弟,你知道,今春啥缺?米麥最缺呀!今春啥貴?米麥最貴呀!愚兄有錢!有鹽!就是單單缺糧!”說到這裡,李罕芝四下看看,故意沉下臉說道:“再停半月二十,要是市上沒米,愚兄可真要打饑荒了。不瞞兄弟說,我店裡除了我,下人們都吃稀的了!”李罕芝說罷,往櫃上一指:“不信,兄弟問問俺的大闆。”
王仙芝知道李罕芝是個粗人,說話無邊無際,開口雲天霧地。王仙芝也不計較,笑著說道:“兄弟到了貴地,要吃這路飯,鹽就是命。至於谷米呢,下一船吧!到下一船回來,任從哥哥搬運,咱兄弟們何敢論價?”
李罕芝見王仙芝開口豪壯,十分歡喜,拍著大腿說道:“哥,我專等這句話哩!好!好!兄弟夠義氣,夠義氣!說到底,終歸咱是一路人!”李罕芝說完,將眼一翻,又低聲說道:“兄弟,你晚來了一步!兄弟要是昨晚來,許你晶鹽百包。可眼下,只有十五包鹽,怕還不老足!”說到這裡,他長出一口氣,把眼望天:“兄弟這鹽,敢上船呢,兄弟拉走;不敢上船呢,”李罕芝回手端起茶碗,“嘿嘿,怨膽、怨命……”
王仙芝聽了,心裡掂量這個李罕芝:原是粗魯人,說話如刮風;雖然直來去,還有言外聲!王仙芝心裡暗笑:“和這些人物打交道,只以不計較為高。”
盧約、苗松聽說李罕芝常存百包私鹽,對望一眼,吓得直咧嘴。王仙芝知道李罕芝是說大話,只是不去說破。他朝苗松、劉三看了看,朝李罕芝拱手說道:“多謝哥哥,十五包就十五包吧,晚上把鹽裝船。咱們同打虎、同吃肉。哥哥想兌成米呢,最是便捷;想要現銀呢,我叫人送來!兄弟就此告辭,夜來專候!”王仙芝起身行禮,和盧約、苗松一路回船。
劉強把李罕芝的言語說給尚君長等人,大家聽了,不覺大笑。尚君長指著王仙芝笑道:“明知朋友假讓客,你偏裝作癔實頭。如此一來,李罕芝怕是要忙著湊鹽數了。”
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盧約、劉強、苗松、金老大等人帶領三只運船,從二月初起手,到三月末,連舉數網,鹽糧同販,項項得手。沿途之中,朝廷的緝查官員,望見王仙芝的運糧船,背臉塌眼,只裝看不見。王仙芝他幾個人感恩戴德,都說道:“祖爺呀,真是遇見可憐百姓的青天大老爺了。”
尚讓坐莊算賬。除去日常盤纏,刨去四千一百一十三兩本銀外,下賺一萬一千六百兩白銀。尚讓看著白銀存艙,心裡常犯嘀咕。他和王仙芝、尚君長、盧約、劉強、苗松、金老大共議:“咱們歷經風波,已經四五十天了。往來的交易,不曾失手。如今,船上存著大宗白銀,可不是長法,須是從快分派出去,然後各家收藏,方才穩妥。”
王仙芝問道:“如何算賬?如何分派?還要兄弟多費心。”尚讓取出一張紙,說道:“我初意如此分派,要是不妥,你們再議。我把銀子分作三份,第一份,一千兩白銀,存船公用;第二份,五千三百兩,咱六人加三只船,攤成九股,每股合五百八十八兩;再一份,五千三百兩,分作十四股,咱船上人頭一股,每股三百七十八兩。以此而計,仙芝兄與家兄、盧約、苗松與俺,該使白銀九百六十六兩六錢;劉強加船,該使白銀一千五百五十四兩五錢;金兄八人加船,該使銀四千二百兩,人均五百二十五兩白銀。若無異議,就此支銀;要有不妥,兄弟們再論。不必客套就好。”
劉強聽了不好意思,紅著脖子說道:“如此分派,最是公允。只是,小弟不該再使三股。要是定要如此分派,就是不容小弟在此入夥了。要說船只也分一股,最是不妥。想那本銀乃是幾位哥哥的活命錢,豈不是往來生息的種子?要沒有這一宗種子,何以生息?利從何來?這一節最是關緊!你們四位兌出了本銀,卻又不取分文利息,卻叫俺多取一股,這不是羞殺小兄弟麼?小弟與哥哥們相聚,原是意氣相投,豈為利來?況且,小弟無智無勇、不文不武,所有者唯一把憨力而已,如何敢與四位莊家並肩?更不敢摘走三股紅利!定要如此分派,小弟就分文不取了。”
盧約聽了,問劉強道:“依你兄弟的主意,該如何分派?”劉強說道:“四位哥只取九百兩銀子,小弟憑心,使上七百兩銀錢,就是足而又足了!額外之財,折我壽限。所餘的七百五十五兩銀子,存船充公,那才公道。”舵手金老大也說道:“劉三所講最是合理!你們爺們的本銀不攤股,船只也不應攤股。所有三船的船股,充了公用,才最合理。”
王仙芝聽劉強、金老大所言不似客套,就說道:“既是兄弟們如此義氣,”他看著尚讓,“船只攤的那幾股,收作公用吧。無非是多買幾番好酒肉,也還是這幫兄弟們,同醉同樂妥了。要是被官事所糾,也好拿這一份銀子當作賣命錢使用。”
苗松笑道:“官府要真敢尋事拿人,我就仗著這口刀,與他鬥上三百回合!定不叫兄弟們受連累。”盧約指著苗松大笑道:“也曾見你耍刀,那是三腳貓的功夫!不濟事!不濟事!”大家聽見,哄然大笑。
尚讓說道:“先別鬥嘴耍笑,等把公用的銀兩說給兄弟們,叫大家都知道家底。”尚讓說到這裡,算了算,說道:“幾項合計,公用銀子為兩千九百三十兩,隨船支用。再者,弟有一句話,中不中你們聽聽:咱們行險走販,原為養家糊口。這‘糊口’二字,咱已經是有了,‘養家’二字,還沒有做到。終不然咱們在外邊天天醉飽,就不管家裡老少的死活不成?斷無此理!我意,趁著眼下手壯,咱去揚州、江州、潤州等地,看白米的價錢相宜者,賃上兩只大船,籴回幾萬斤,船進黃河,直入長垣武崗,把所有的白米暗藏到劉強家的後院裡囤起來。各家用時,隨時搬運。有了這項糧米枕著睡,別管他米價飛漲,天就是再旱三年,咱們何懼之有?”
尚讓話音剛落,喜得水手們拍臀鼓掌、一片歡呼,盡都說道:“還是二爺慮得週全,勝過爺娘!今生跑來相聚一場,就是死也值得了!”正是:

若無慈悲俠義膽,難收四海英雄心。

尚君長說道:“眼下適逢陽春,正是好男兒養家立命之時。趁著這絕好的良辰美景,咱們提足氣力,再倒騰一個月,也別論利多利少,到五月初收篷,不誤回家團聚,過端陽節。等躲過了酷暑,度過了中秋節,咱起手開船。如何?”王仙芝拍著手說道:“好!好!哥哥如此鋪排,最合時情。”
盧約手舞足蹈地笑道:“兄弟們既無異詞,今天呢,由我盧大官人做東,咱先吃他一醉!明天,船下揚州!先把養家的白米運回來,然後呢……娶老婆!”大家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直到大家笑足笑夠,王仙芝搖手說道:“不!不!今天吃酒,必須使用公銀。”王仙芝說到這裡,指著盧約說道:“把你的本銀留下,預備日後娶二奶奶。”大家聞言,又笑了起來。
尚君長看著河水,點著頭笑道:“春荒尚有酒,真算天上人!信哉,商可養人呀。”
數日後,王仙芝等人果然賃下三只大船,從揚州運回十萬斤白米。大船來到黃河,拐入河汊。河汊四週都是蘆葦,大船進來,無聲無息。
劉強找來二十多個民工,只說是糧行在此暫存糧食,連同自己的水手,來回馱運,搬運白米。張忙了一夜,才把白米搬完,然後打發大船出葦港東去。
王仙芝吩咐劉強:“夜來運米的爺們,每人給四十斤白米,權作答謝的腳力錢。給他們說:不要聲張!”劉強依言而行,民工們背了白米,歡喜而去。
尚讓對金老大說道:“哥哥辛苦不易。你們把銀子、白米運回家去,五天後咱在鄄城南岸聚齊。”水手們人人喜歡,各自攜銀馱米而歸,心裡好不爽快。
尚讓跟著王仙芝、劉強,來看米囤。劉強家的後院裡,四所樓房自成獨院,原是劉家的倉庫。牆用石砌,地選石鋪,上有一層木闆。樓下樓上,都能存糧。十萬斤的白米,只占了三所樓。鐵大門一鎖,就是蚊子也飛不進去。
尚讓和王仙芝看過,點頭放心。王仙芝對尚讓說道:“如此隐秘的村落,虧你想得到!果然是藏兵囤糧的好根腳。”他倆又把院子的一週看遍,見糧米囤放都已妥當,三人才一前一後,回到船上。
酒飯已過,尚讓對王仙芝、尚君長、盧約說道:“既是到家了,咱四位莊家的賬目,也該算清楚,各自把白銀收藏。”
王仙芝說道:“這一項是盧約經手,咱只把本銀算清楚就中了。”盧約說道:“這頭一宗買賣,正好是春荒年景,竟得十倍的大利!這可是絕天的暴利買賣。當時收算,是四千一百一十三兩白銀,已經計點清楚,銀子已經交給尚二弟,細賬還得尚二弟算算。”
尚讓說道:“當時每斤麥合五錢四分八毫白銀,仙芝兄、家兄,人銀是四百一十一兩;我和盧約哥哥,人銀是一千六百四十四兩二錢。加上前兩項白銀合計,仙芝兄與家兄,每人該現銀一千三百七十七兩;我與盧約,人該兩千六百一十兩零二錢。在揚州時,我買了幾個精細的柳木小紅箱,咱各人的銀兩,都已裝箱封存,藏在艙底。箱子上有名姓,用時可取。底艙的鑰匙,盧約掌管著。”
尚讓又指指艙内說道:“再者,也叫哥哥知道,咱們營販,越做越大;銀兩錢財,越聚越多。我和盧約私下商量,誠恐樹大招風,不可不防患於未然。前在泗州停船時,我與盧約上岸逛市場,聽說泗州的兵器名聞天下,就去店鋪裡觀看,果然所傳不虛。俺倆就買下了三口長桿大刀、三支純鋼標槍,以防盜賊。因是喜愛他的手劍做工精細,且是鋒利無比,帶在腰裡,可以防身避邪,我和盧約就選了六把。這種手劍寒光閃綠、非常森人,現藏在艙内。因是咱幾個一向張忙,不曾鑒賞。”尚讓叫盧約道:“哥,把手劍拿出來,正好一人一把,大家也看個稀罕。”
盧約去到艙裡,打開粗木闆,捧出六把手劍,放在一邊。王仙芝彎腰拿起一把,笑道:“單看這劍鞘,就知貴重!”盧約說道:“它這劍鞘,是蛇皮纏包的,又加了幾層大漆,隔水隔潮,可保六十年不壞。”
苗松、劉強沒有見過如此精細之物,兩人彎腰取劍在手,抽出劍身,但見寒光四射,幽幽發綠;兩條劍線,由深入淺;古銅擋手,黃銅手把,上鑲著石花,確是寶物!劉強用手度量。盧約說道:“劍長一尺八寸,背厚四分三厘,劈砍削刺,隨手稱心。”
幾個人心裡喜歡,如獲至寶,各把手劍收起。
尚君長把手劍放下,說道:“既然白米藏在這裡,這武崗就是咱的根基了。十萬斤白米,非同小可!這是咱十幾家人養命成家的血本。我想著,得留下自己的兄弟住在這裡日夜照望,才能放心。”
盧約說道:“大哥所慮,十分要緊。留人看管,有許多好處:一者,看著閑雜人;不叫進後院;二者,趁著空閑也去週邊的村裡走走,問下些私鹽出脫的口子,免得鹽拉回來壓船;三者,咱這十幾家誰家來搬米,有人應付,定不準誰家出點兒事,也能來回通個信。要不如此,萬一叫些盜賊看見,興發事端,不是耍處。”王仙芝聽罷,連連點頭。
盧約看了一眼尚讓,說道:“我留在這吧,中不中?不過,得有個兄弟相伴,可以替換著抽身。”劉強說道:“這是俺家,我在這人地兩熟,自然是我陪伴盧約了。”
尚讓對劉強說道:“船上的事,俺幾個不太熟悉,還要你老兄前後提調哩。叫我看,這裡不如苗兄留下陪伴盧約,護糧出鹽,照顧家人,似乎兩全。只不知苗兄意下如何?”
苗松聽了心裡喜歡,對尚讓說道:“你老弟說的不錯。我留在這裡,最是方便。我家在南華,正好在濮州與長垣之間,帶信傳話,十分便利!且這武崗又是親姑家,人也不生,地勢又熟,有我在此,有許多好處哩。身子閑的時候,摸幾條魚、打幾只野鴨,還是兩道酒菜美味哩!”
王仙芝聽後笑說道:“好!好!既是進德如此安置,恁倆快把銀子搬下船去,就收藏在劉強的家裡。這武崗只留一只船,等金老哥來時再走。其餘的兩只船,今天就走,免得官家的綱船往來望見,別生枝節。”劉強回頭說道:“哥且少等。我到村裡借兩頭驢來,把銀箱馱回去,再來開船。”這就是:

只因走私尋善地,不料卻留千古名。

劉強去不多時,牽來兩頭健驢。他和苗松兩人的銀子,人各一箱,裝到驢上,正好一馱。盧約的銀子多,裝了兩箱,也是一馱。盧約又把零碎銀子背在褡裢裡,放到肩上。
尚讓看著盧約裝銀子,問王仙芝、尚君長道:“哥,恁倆這銀子,也存在這裡吧?”王仙芝搖頭不肯。尚君長說道:“兄弟二人的錢財,不能存在一個地方。此中大有講究!我的一份銀子,帶回尚崗家裡吧。”尚讓見王仙芝、尚君長不在這裡存放銀子,就對劉強說道:“三哥,回去安置好了,使驢再來一趟。”劉強應聲,趕驢而去。
尚讓把自己的銀子取出二千兩,擺放了兩箱,捆紮停當後,劉強正好牽驢回來。幾個人幫著手,把銀箱放上驢背,尚讓隨了劉強一路行去。
到了劉家,尚讓要看藏銀的地方。劉強低聲說道:“北屋的卧房兩室,下有密室暗道,一向是祖上存放貴重之處。入口處在破床下面,後院有個出口,是雜草堆蓋著,輕易不開。盧約俺仨的銀子,都在密室裡,是個十分保密的地方。”
劉強說罷,挪出破床,撥開破爛,現出一塊石闆。他用力搬動,把石闆挪開,露出洞口。苗松瘦小,把身子一縮,跳了下去。劉強把銀箱遞下去。一切收拾妥當,移床堆物,入口依舊不顯。
尚讓對盧約、苗松說道:“恁倆在此,切須在意!不可得罪四週的村鄰。要是村裡有斷糧斷頓之家,給他們送上三二十斤糧米,算到我的名下。村鄰親善,最是關緊,哥哥切記!遠親不如近鄰,一旦有事,他能援手。”盧約說道:“兄弟所言,可比金玉。盧某謹記就是。”苗松笑說道:“人呀,沒糧餓斷筋,有糧更懸心;藏下大元寶,小心幾百分。”
他四人說著話,鎖好家門,離開劉強家,一起來到河汊的泊船處。劉強把兩船相連,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立在船頭,劉強掌舵,衆兄弟與盧約、苗松各拱一揖,船出了河汊。盧約、苗松直到望不見船時,才回船艙收拾,然後回了劉家大院。
王仙芝、尚君長、尚讓、劉強放船直到鄄城,把船泊在尚崗村北面的黃河大堤下。三人把銀子和六袋白米搬運回家,接濟家中的生計。王仙芝引了劉強在家裡住下,殷勤款待。
四五天後,金老大引了水手,駕船來到尚崗河段。大家集會在黃河大堤上,酒肉之後,商議開船。
王仙芝的夫人尚巧雲,直把大家送到堤岸下面。尚巧雲用小石子砸著黃河水,噘著嘴,對王仙芝、尚讓、劉三說道:“咱這幾家比別人家強多了,糧米又不缺,不如不出去!這幾天我常做噩夢,吓一身汗,叫人提心吊膽的。”
咦!只因尚巧雲開腔言語不吉,遂叫王仙芝這十幾個人:

秀才冒出殺人膽,村夫收聚百萬兵。
三江兩河血塗地,李唐皇朝一旦傾!

這才是:

該住手時難住手,運該英雄趕風流。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沖天英雄傳第一卷》


   中國歷代專制集權王朝為什麼都逃不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運?苛政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劍而起,黃巢率百萬之衆,風卷天下,破長安,建大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實現了農民起義軍的最高夢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終至風流雲散,又是為什麼?答案盡在《沖天英雄傳》之中。本書結構宏大,通過描寫黃巢起義波瀾壯闊的全過程,全面展現了晚唐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風貌,表現了封建王朝盛極而衰的必然命運和古代農民起義的失敗根由。行文風格繼承了明清古典小說傳統而多所創新,故事進程疏密有致,語言能莊能諧,人物性格鮮明,分析針針見血。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紹繼弘揚,尤其是可讀性、思想性等方面,創造了新的高度和標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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