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賈工農四大綱,世人多在九流莊。
儒生害怕誠小賣,豪傑膽勇販大箱。
官路可收十倍利,耿直必售九回殃。
別來生意發財快,黑道林中私貨猖。
書接上回。話說沙陀三部落招讨使、檢校工部尚書、金吾上將軍李國昌,攜子克修、克用、克甯及其妻秦夫人、兒媳劉瓊琳等眷屬,詭計出京,回歸代北,駐節在振武都督府。
李國昌喘息已定,方對其三子說道:“前年,戰勝龐勳、收複徐州之後,咱就該率領沙陀兵馬直回代北,不該跟隨著康大帥去朝見聖主,落了個留京宿衛的結果,是我一失;前日聖主放我,是他一失。彼此互失,咱父子才能再見陰山。只是可惜,聖主明鑒,質留住你們大哥克讓,令其留京宿衛。什麼是留京宿衛?他名為供職,實屬羁押!倘克讓能尋機回到代北,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李克用安慰其父,說道:“父帥寬心。我大哥是最靈透不過的人,賽過大漠雄鷹,他略施小計,定能安然回到代北,必無羁秦之虞。今天,先叫二哥和克甯去整頓屯紮在振武的兵馬,兒去單於都護府的屬地走一遭,代你老去巡行州縣。然後,我再去蔚州點兵,先叫友金叔父操練著,兒去朔州一帶買馬募兵,以備咱們日後攻戰!”
李國昌點頭說道:“咱沙陀的部屬子民,已經是二年多沒有見到我了。兒代為父去巡視州縣,當廣施恩惠,溫言慰谕沙陀軍民,別叫部落有凍餓之家。待州縣的事務妥當之後,再去招募兵馬不遲。”李克用躬身撫胸,說道:“定遵父帥的訓谕!”說罷,拜別其父,引了三十名心腹護軍,打馬直奔陰山去了。正是:
庸主縱虎歸陰山,攪亂唐家北半天。
放下沙陀話頭,以後再表。卻說王仙芝與尚君長守在家裡,每日翹首,盼望著尚讓回來。直到十天後,尚讓方才回到尚崗村。他來不及涮洗,先把約下的幾處鹽糧聚散點說給兩個哥哥聽。尚君長狐疑,問道:“靠實否?”尚讓笑道:“也叫二位哥哥寬心,我之所約,都是斬頭瀝血的真朋友,最是實在可靠的。”王仙芝聽尚讓如此說話,把心放下,就預備下健驢,打造一輛江州推車,籴來細麥,只等熱天過去,預備上路。
恰在這時,冤句的黃邺托人帶信來說:“家中的保镖張歸厚,三日前已經上路,約在海州的紀祥客棧相候。”王仙芝得信後,告知其父。王老員外見兒子要販私鹽,皺眉說道:“那可是犯王法的事!咱莊稼人,安分些,有口稀湯吃就中,何必要走那懸心路呀?”王仙芝卻說道:“你老放心,兒子只不過學學商販的路數,又不大弄,就是官府知道,料也無妨。”
王仙芝說罷,與尚君長把細麥裝了四袋,每袋百斤;車載兩袋半,驢馱一袋半,又捎上幹糧與途資。等到夜半三更,二人推車趕驢,朝海州大道行來。
鄄城縣到海州八百裡有餘。王仙芝、尚君長推車趕驢,緊走快步,替換腳力,每天行八十裡,不到半月,來到海州。他倆找到紀祥客棧——原是在海州東城外、緊靠樹林的一個農家大院,地方十分僻靜。
尚君長尋到客棧門前,見有一條漢子,年在三十七八,黑帛束發,寬帶盤腰,紮著綁腿,虎頭虎腦,外披一領黑舊鬥篷,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夫的人。那人立在客棧門前,不時地四處張望。尚君長放穩推車,擦一把汗,賠個小心,上前問道:“店家大哥,可有客房?”那漢子把尚君長上下打量,見尚君長年過三十、說話文裡文氣,正要答話,卻見後邊又來了一個人,催趕著健驢,上馱著麻袋。那漢子微笑著朝尚君長拱手,問道:“若是我不曾看走眼,二位莫非是濮州的王相公、尚相公麼?”尚君長一聽大漢腔似鄉音,急忙拱手笑道:“小弟要是看得不錯,你必是冤句的張二哥!”那漢子點頭,大步來到車前,幫手卸車。這時,王仙芝趕著健驢來到了他們身邊。那漢子低聲說道:“在下就是張歸厚。客房我早已訂好了。先把貨物搬進去,把腳驢上槽,去屋裡坐下歇歇,咱們說話不遲。”
諸事已了,互致問候。用過家常便飯,吃過清水熱茶,張歸厚又到後槽給驢騾加了一筐草料,方才回來。他洗腳淨手後,三人各自上床,方才叙話。王仙芝見張歸厚凡事細心,言語之間、接人待物,心地淳厚,不由得暗暗佩服他,越發覺得黃家兄弟所舉得人。
說話多時,二人方知,這個張歸厚,祖居冤句黃家莊,世代為農。從其曾祖至其身,一家四代都會功夫。農閑時,父子兄弟常為他人走镖送貨,憑武藝賺錢貼補家用。他張家與本村黃宗義老員外交情甚厚,且其父與黃宗義是換帖朋友,故而張家不時得到黃家老昆仲的週濟。一年中有大半年時間,他兄弟都在為黃氏三老做事。其兄張歸霸,其弟張歸弁,俱都武功了得,又講義氣。他本人常年奔波在外,北至遼東、西到鹹海、南到?州、東至東海,這四面八方他闖蕩得極熟,且能聽懂四方的言語,會看透客商的真僞;熟悉各路的關隘,洞透官府的心術。因此,黃家的大宗經營大都是他兄弟經手。這就是:
身有文武藝,貨與富貴家。一旦風雲會,金堂跨玉馬。
張歸厚這次來到海州,原是受黃邺之托,一者為王、尚二人引引路,二者催發鈔鹽,三者望望舊友,四者捎帶一些私鹽。
原來,鈔鹽運發,向由鹽鐵衙門按年核準,定數定量,定州定縣,鹽場運送,鹽商接貨。若是私鹽,都是暗中做的手腳,用實物相兌換。張歸厚來時,騎了一匹海東青健騾,不帶米麥,卻捎帶了兩匹織錦。每匹織錦可兌鹽百斤,約合半席鹽。兩百斤私鹽,轉手賣出去,賺錦一匹,較之別物,已經是大利錢了。正是:
小民單得三分利,便可安心度歲年。
次日早起,他三人議定,留下尚君長在客棧看護織錦和細麥,應付半路咬金;張歸厚與王仙芝跨騾騎驢,往海岙行來。走了半晌,來到海邊。遠遠望去,隐隐可見海岙的鹽場上牢盆林立,又見軍丁帶刀、兵卒執槍,巡視閑人,盤查往來。張歸厚掏出鹽院發出的鈔引文書,軍吏驗罷,放人進場。
這個鹽場很大,看其規模,方圓足有三裡。張歸厚、王仙芝二人尋到鹽官,亮出鹽鈔。鹽官查對發鹽的簿書,前後驗準,隨即寫下鹽票,用印已畢,交付給張歸厚,交代說:“三十日鹽到,去吧!”——那時候,小兵小吏還算質樸,略無勒索敲詐之技,凡事認真,辦完便罷,不似今日秧長。張歸厚拱手為禮道:“多謝!”就和王仙芝牽騾趕驢,朝一家鹽戶門口走來。他二人哪:
想幹私鹽販,先尋窩内賊。
二人走到一溜泥牆矮屋前,張歸厚叫道:“柳大哥在家麼?”矮屋内有人應道:“是誰?”聲隨門開,走出一條大漢,年可三十八九歲。王仙芝看那大漢:
面闊口大,圓眼濃眉。高身量,長臂膀。著小褂,露胸膛。嗓門高,破鑼腔。神色兇,不善良。他正是:亂唐起兵一英雄,水鬼將軍柳彥璋!
王仙芝正看,那漢子咧口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二爺!屋内說話!屋内說話!”
張歸厚和王仙芝把牲口拴好,進了小屋。剛坐下,那大漢指著王仙芝問道:“這位大爺,眼生得很!”張歸厚指著王仙芝說道:“這一位爺台,原是濮州的文武秀才,姓王諱仙芝的王大爺。因考不中進士,且年景不豐,就約了幾位兄弟爺們,試走販運的黑路。望柳兄鼎助一二。”那大漢一口破鑼腔,說道:“咱家兄弟,好說!好說!”
張歸厚又指著柳彥璋對王仙芝說道:“這位柳大哥,名諱彥璋,原是郓州英雄,因醉後傷人,被官府發配到鹽場。他有一身好武藝,是個極講義氣的人。”王仙芝聽罷,上前與柳彥璋施禮。柳彥璋平拜還禮後,各自落座。言語之間,王仙芝與柳彥璋十分投機。張歸厚說道:“俺倆公事已畢,來走段小路。俺們帶來兩匹織錦、四百斤上好細麥,存放在紀祥客棧裡,任從兄弟們安置。”
柳彥璋思忖了片刻,說道:“昨天,鹽官開始拉尺子盤鹽,明天盤畢。後天吧!後天夜裡三更,給兄弟們湊上兩席鹽,還去客棧東邊的樹林中接貨。到時候,別誤接鹽!”張歸厚拱手道:“豈敢有誤?必定如約!必定如約!柳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兄弟們就此告辭。到時專候!專候!”張歸厚言罷起身,目視王仙芝要一起出門。王仙芝朝柳彥璋拱手一禮,出門牽了牲口,和張歸厚一路往客棧行去。
轉眼三天已過。王仙芝、尚君長、張歸厚三人喂飽牲口、養足精神,只等三更去接貨。將及二更,張歸厚叫起店家,算還了房金店錢。三人裝載已畢,牽了牲口,推車上路。東行不及二裡,往南一拐,進了林中的小路。行有百餘步,看見前面火光連閃,三人停住腳步。
張歸厚掏出火鐮,“啪、啪、啪”連打了幾下,就聽見前面有人沉聲問道:“可是張二爺?身後幹淨不?”張歸厚也沉聲道:“正是張某!身後幹淨利索!”張歸厚吼罷,又“啪、啪、啪”拍了三掌。
少時,前面也傳來響亮的三掌。張歸厚朝王仙芝低吼道:“走!過貨去!”張歸厚、王仙芝緊拉著牲口往前行來,尚君長推車緊隨在後。他們走了四五十步,再往前看時,見四面都是密林蘆葦,中間現出一片空闊地。王仙芝細看,見是無邊無際的蘆蕩,腳下被人踩出一條蚰蜒路。只見柳彥璋黑巾裹頭、黑衣寬帶,一身夜行打扮,手提鐵尺,虎虎而立。見張歸厚來到,他松了一口氣。
昏夜之間,柳彥璋不敢問候。他轉身拍了兩掌,立時從蘆葦叢裡推出兩輛江州車,行出四條漢子。黑夜間不辨面孔,唯見有人推、有人拉。他們把車推到空地上,柳彥璋只打手勢,不說話。那四條大漢手腳熟溜,放下車子,來到驢騾跟前,幫助尚君長、王仙芝、張歸厚卸驢卸車。然後,他們又把自己帶來的兩席四包鹽,幫著王仙芝他仨裝車上騾。裝好鹽後,那四條漢子各抱一袋細麥,吭哧一聲放到車上。柳彥璋夾了張歸厚兌換的織錦,打了個手勢,低聲對王仙芝三人說道:“一路保重!”言罷,轉回身大步離去,數丈之外,已不見人影。前後接手,只是片刻工夫。稀罕:大盜來時不見影,私販走時一溜風!王仙芝看著此情此景,心裡既稀奇又敬服。往日,他只聽人們說,強盜做事,暗語連篇、手腳極快,自己心裡疑惑,今天親歷親見,果然如此,可見人言不虛!王仙芝還在遐想,張歸厚低聲道:“這時候還發什麼愣呀?快走!”王仙芝回過神來,暗自發笑。他擡頭張望時,尚君長推著車已經不見人影了。張歸厚趕著騾子海東青,也往前面奔去了。王仙芝摸了一下驢身子,來時馱兩袋麥,驢身上出汗;現在只馱一袋鹽,輕松了一半,驢腰不彎。他輕拍了一下驢胯,趕著健驢大步往前行去。
張歸厚原是行家,路數極熟。他在前邊牽著騾子,大步往前走,王仙芝、尚君長緊隨其後。來時麥多車沉,回時車輕了一半,尚君長推著車,輕松了好些。王仙芝要替換他時,他說道:“乏時我叫你。”三人腳不停步,連夜出了海州地界。
他們行到東方發白,來到邳縣境内。張歸厚說道:“該住腳了。前面村口有個客棧,名叫‘望客來’,店主人十分可靠。店婆原是蘭封縣江村的人,嫁到這裡開店。曹、郓、汴、濮一帶的客人私商,都在她這裡留宿,大家可以放心睡覺!咱們進去,打火後睡覺,躲過白天,晚上再走路。”說著話,三人進店,店主婆迎接出來。尚君長看那店主婆時,只見她:
頭梳雉尾髻,金钗腦後簪。身量似門神,脖短頭甚圓。
一雙掃帚眉,二目銅鈴般。三日臉無洗,面上肉如山。
櫻口賽江海,鼻子比大蒜。何處山茶花?亂插雙鬓間。
十指鐵耙硬,金蓮大過船。鄉間坡地女,貌醜心卻甜。
醜婦見張歸厚是熟人,指了一間房,提來茶水,就撒手走開了。張歸厚三人把鹽貨擡到後槽下面,用半截磚一擋,喂上牲口,方才自己打火做飯。
尚君長洗著臉,笑說道:“張二哥走得慌急,卻不擇路,放著大路不走,走小路蹿得腳疼。”張歸厚一邊收拾米菜一邊說道:“兄弟,走一趟私貨不容易。官道有險,大路有緝!兄弟沒有做過這路生意,怨不得你,以後切記:夜行晝宿、撇開官道、路走偏僻!吃這一口飯,千萬不敢學大膽!折了本錢不說,這條命,不要輕易扔了。”王仙芝說道:“行路時我在後邊,心裡也疑惑。經張二哥一指點,才明白其中的機竅。”正是:
秀才綠林隊裡行,盜道機關一點通。
有一首《單幫昏夜行》的古風,單說那私商夜行的苦處:
萬籁無聲都是暗,辛苦單幫離鄉關。
一輪明月誰偷走?滿天星鬥怎不見?
撇開大道尋徑小,搖蕩荊棘挂破衫。
左腳踏入稀泥水,右足踢住驢糞蛋。
心忙收足且穩步,雙鞋灌滿黃沙面。
推車恐怕崴雙腳,趕路最忌驢叫喚。
驚起宿鴉離寒樹,人人吓出一身汗。
快步只望東方白,身寒腹饑又一天。
從此,他仨夜行曉宿,專走小路,不到半月,滿載著私鹽回到了濮州的盧家村。
尚讓和盧約在村外接住。盧約與王仙芝、尚君長、張歸厚屬初次相見,四人連連拱手。禮畢,一行五人,一車兩馱,都到盧約家的後院裡卸貨。把一切安置停當,已經天亮了。
盧約去到村上買來酒菜熟雞,提回來一籃菜蔬。盧約下廚,尚讓幫手,不消數刻,整治出十六大碗菜肴,熱氣騰騰的,擺滿一破桌。
尚讓把酒斟滿,端起酒杯說道:“三位哥哥一路辛苦,盧家哥哥張忙了半晌,大家吃幹頭一杯酒,聊賀一路順風。”五人舉杯,一飲而盡。
酒過動筷,幾個人毫不客套。一者,行走了一夜,肚裡饑餓;二者,卸貨到家,懸心落地。他兄弟們盡都放開量,直吃了個醉飽,就在盧約家打鋪歇下。正是:
雖無紅床錦被,入夢分外香甜。
次日,通夥計議。王仙芝問道:“這鹽,幾天可以出手?”盧約說道:“出手容易。關緊處,正要兄弟們議個價錢,方好去出門讨價出手。”尚君長對盧約說道:“據兄弟們說,你是行家,就由你!”盧約說道:“也不盡然。價由主家要,貨歸客人選。有人要價高,須等候時日;有人要價低,鹽出脫得快些!”
張歸厚說道:“在下說個主意,兄弟們商議,可否?時下,官鹽十升麥折一斤鹽。我呢,急於回村去,不能久留在此地。我這兩包鹽,就按三麥一鹽,加上尚二賢弟、盧賢弟坐莊,四升半麥出手;王、尚二位賢弟頭一遭學販,辛苦不容易,按四升半麥,再加上兩位坐莊,五升半麥出手。你們看可否?”
王仙芝拍手說道:“好!好!慮得週到!張二爺若不提起,我倒把莊家的一份忘了!”他轉身看著尚君長問道:“哥,你看可否?”尚君長笑道:“好!好!這樣幹脆。貨走心靜。”
尚讓找來算盤,耳聽手算,然後笑道:“張二哥兩包鹽,折合二百斤,四斤半麥出手,該麥九百斤,折扣去莊家的三百斤麥,張二哥淨收細麥六百斤;王兄與家兄,兩包合兩百斤鹽,五升半麥出手,該麥一千一百斤,扣去莊家的三百斤麥,兩位哥哥淨收細麥八百斤。莊家人均收麥三百斤。若無異詞,就此出手,各無後悔。”
王仙芝接口說道:“自家兄弟共事,何悔之有?如此最好!”張歸厚說道:“進德賢弟做事,幹淨痛快,令人敬服!”
盧約扳著手指頭,算計道:“歸厚兄的鹽貨,今晚就可以出脫。我已經和鄰村盧灣的莊戶約定:今晚去送貨走鹽。”
張歸厚問道:“麥一收齊,為兄想煩盧賢弟,可否兌換成織錦?我帶著方便。”盧約問張歸厚:“想兌換幾匹?粗錦還是織紋?”張歸厚說道:“老價錢吧,三匹織紋的細錦。”盧約說道:“不難。略候一天,容我打探打探,明天回話。”
有首詩,單說那小私販的苦處:
宿鳥歸林熄燈盞,私商夜裡把路盤。
備下刀弓防虎豹,?開雙足躲察官。
一捧溝水作茶飲,半只炊餅為中餐。
滿身臭汗洗驚怕,換得糊口活命錢。
次日,張歸厚帶著織錦緞頭,騎騾而去。
王仙芝、尚君長、尚讓、盧約見麥已經收齊、鹽都出手,心裡寬慰。他四人商議著,要再去海州鹽場走一趟。盧約忽然拍頭說道:“三位不提海州,我幾乎忘記。兄弟們不必忙著去海州,時下就有一宗大生意。咱們且先做了它,再去海州不遲。”尚君長問道:“弟且說來俺聽,看行不行。”
盧約低聲說道:“這宗生意,乃是濮州軍營裡有幾位軍爺,查緝得一宗私鹽,沒有交公,也沒有拘捕販主,他們專門留了一條後路,鹽包現藏在城外的通靈寺内。前天我在賭場,有位軍爺姓彭名贊,也是好賭,他托我出鹽,要價三麥一鹽。我和彭贊是熟人,不好論價,只是應付他說:‘這是大宗買賣,一時半會兒不好出手,容我慢慢物色住買主,你們當面論價吧。’他這鹽,是打劫別人的一盆血,最是無本的勾當!他賣一得一、賣二得二,有啥定價賠賺?咱們何不殺他半價,得些利頭?”
王仙芝說道:“既是有此近水,何必遠去開渠?”盧約說道:“此事得叫尚二爺扮成客人,跟著我同去賭場,混他一混,看事態如何。”尚讓說道:“既是有出息的事,去一趟也不妨。”盧約握著拳說道:“有!有!包有大利!只要事成,管保有大出息!尚二爺到了賭場,見了彭贊時,只出二麥一鹽,可別多出價,管保晶鹽到手!鹽到了咱手裡,六麥一鹽,兌出去,一斤鹽淨賺四斤麥,不是出息?”
尚君長問道:“好是好,但不知他有多少鹽?”盧約說:“聽他口氣,像有十來包。”王仙芝聽後,咝的一聲吸口涼氣:“這就難了!現在咱四個人,本錢合計,也不過六包麥。他這宗生意,要是事定,就要二十多包細麥,何處去籌措呀?我看,這項生意難做呀!”
盧約笑道:“王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是有現麥二十包放在那裡,他幾個軍爺也不敢一天拉回軍營去。你不想想,要是營裡的官長盤诘,他不露底?多說,也是一回拉上五六包麥就足了,下餘的麥寄存在寺院裡。以此而論,鹽回來以後,五七天内,咱就可以出手了。咱把換回來的麥存到後院,隨他拉去!這趟生意,以愚兄所料,穩當得很!他是吃二馍的人,咱們何不吃他個三馍、四馍?他就是事後知曉,也是吃個啞巴虧,也不敢吭聲!”這叫作:
肥豬來拱門,伸手就發財。
尚讓聽盧約說了一陣,對他說道:“等到明天,我跟著你去賭場,和他比畫比畫,看事態如何,回來再議。”王仙芝說:“如此最好!切記,可別露出真名姓。”尚讓笑道:“這個自然。到時,盧兄就叫我賈百萬!”尚君長聽後,不覺就笑了:“百萬!百萬!若是有了百萬,咱們不走這條路了!”
盧約低聲說道:“哥,凡事不宜遲!這賭場裡乃是三教九流的混迹之處,莫不就我一個人撒私鹽?要是有了第二人、第三人,攬走了他這宗生意,咱們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尚讓聞言,立起身來說道:“盧約哥哥說的好!事不宜遲,咱這就去。賭場的規矩,人散牌不散,坐莊輪流轉;贏家起身走,撈家接上幹。這是晝夜不停的事,彭贊在不在也不一定,只管去撞撞時運。”說罷,他和盧約一前一後,出門去了。
這就是唯利是圖的生意人:
既知招手利,誰等過夜行?
尚讓和盧約去後,王仙芝與尚君長在盧約家直候了一天,不見人回。尚君長等得不耐煩,倒頭便睡。王仙芝卻無睡意,他在房裡屋外,走來晃去。到了十分無聊時,他來到院中,打起了拳腳。
有一首詩,單說那等人心焦的情景:
等人等信最吃驚,有事胸膛急迫中。
雙眼搜瞧八路畔,兩耳專訊四方聲。
傳來動靜忙張望,過去身邊慢尋卿。
站累腳跟目酸澀,親友不現鼻息沖。
將及三更,盧約和尚讓才回來。尚君長醒來,問道:“如何到這般時節才回來?”盧約問尚君長道:“仙芝哥何處去了?”尚君長揉一揉眼,說道:“想是去了後院?定不準。”
正說話時,王仙芝回來了。他進屋後笑道:“你這莊子不大,卻臨黃河!”尚讓喝了半碗涼水,問道:“哥哥想是上了大堤?”王仙芝道:“在後院練了幾下拳腳。多日不練,蹦跳起來有些生疏。我眼看著起了更,不見恁倆回來,就出了莊子轉悠。哪想,西北邊不遠就是大河。我忖度,從這到咱村,多說五十裡。”盧約說:“也就那個樣吧。”尚君長打了個呵欠:“夜深了,說正事吧,莫誤瞌睡!要不,話先留在肚裡,明天再說!”
尚讓說道:“事往前趕吧!俺倆去到賭場時,彭贊正在坐莊。盧約給他使眼色,他不理,我道是沒有指望了。盧約去場子上打鬧厮混了一陣才知道,彭贊從夜裡起更坐下賭,手氣背,輸得一塌糊塗,後來,輸得竟是沒有錢給贏家兌付,還咬著牙欠賬豪賭。別人勸他,叫他歇歇手勁,回回運氣。誰知,這輸紅眼的人臭硬!眼看他越欠越多,別人念他是軍爺,不便較真,他卻不領情分,氣得下手三家起身不幹了。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沒趣,就和盧約論起了閑話。盧約三言兩語,就把彭贊指引過來。他聽說我是賈百萬,料我肯定有錢,定要三斤麥的價錢。我說:‘這個價錢不行。我還要回承德軍去幹事,他那邊生意大、鹽便宜、利也寬、人也義氣。這邊三麥一鹽的價格,鹽拉回去不賺錢!’說到這個地步,彭贊挽住我的手,說道:‘客爺,你稍等,我過一會兒回來。’他說罷出了賭場。等了大半晌,彭贊才回來,他說:‘回營和弟兄們商議去了。弟兄們說,哥,這橫豎是無本的經營,兩斤麥就兩斤麥吧,好歹換回來幾粒糧食補補家用,把鹽快些出手,也放心了!大不了再緝他一宗。咱手裡有槍有刀,哪差這幾粒麥子?’彭贊說罷,搖頭晃腦的,就叫給他送麥。我說:‘先看看貨吧。’俺倆又去了一趟通靈寺,驗完貨,正好十包鹽,是上等的好鹽,就定下了。臨回來時,彭贊交代我:‘麥先送到通靈寺。不要一天送去,隔兩天送一車,免得被人看破。’我怕彭贊看出破綻,就先回來,在半路上等候盧約。就這樣,三趕兩湊,耽誤到這個時分。”
王仙芝聽罷,問盧約:“恁倆還沒有吃飯吧?我去熱飯來。”盧約說道:“已經在賭場邊上吃過了。”王仙芝問道:“明天做何打算?”盧約說:“明天接貨,我不能去,怕彭贊看見我露出馬腳。我去週集、嶽村、譚家灣,先定幾家買主,能出手多少是多少。六麥一鹽砍價,如何?”
尚君長揉揉鼻子說:“鹽既已驗過,飛不了。咱去拉貨,遲早都行。大宗生意,出手為上。仙芝,咱倆誰出去找買主?”王仙芝思忖了一陣,道:“還是哥去吧!範灣、鄭窪,你比我熟。我跟著進德去拉鹽。”尚君長聽了說:“這樣也好,省得別人看破。夜深了,睡一會吧,明天趕路!”說罷,各人自去安置。
信哉,鳥為食飛、人為財忙!有首詩,專說那落第行販的心境:
物換星移浩氣收,天輪否泰再歸週。
明堂難上吐和氣,壯士混身下九流。
次日,四個人都跑出村去,尋找交易的莊戶。他們明麥暗鹽、買回賣出、送往運還、暗定買主,舍晝趁夜地做著這種販私的亡命勾當。
事有湊巧,曹州有個南華小縣,縣裡有個縣吏,因是他大宗走私,被上司所劾治,身上惹上了官司,衙門把他家中的錢財查抄充公,人也投進了大牢。好在他在沙沃村的親友家還存藏有二十包好鹽,因他急於換錢救命,就想以兩升半麥的價錢,把鹽一秤抛出去。然而,急切之間,難尋大宗買主。盧約是個地裡仙、鬧市鬼,聽說此訊,不動聲色,回家與王仙芝、尚君長、尚讓三人共議後,大著膽做了這宗經營買賣。正是:
秀才本無膽,越做越大膽!
幾項經營下來,尚讓拿起算盤一算,淨賺下一萬二千斤好麥。四人均分,每人三千斤細麥。四個人心裡且喜且驚。
原來,晚唐時關東水旱頻繁,米麥價格昂貴無比,甚者斤麥斤銀。且那時的田地,風調雨順時,畝地收百斤麥,已屬常事;畝地能收一百二十斤麥,就是大有之年了。一家若能蓄存幾千斤好麥,那就是中上等人家了。是以華夏子民統以土地為本、務農為業。他們念叨的是:“生意錢,蕩時完;地裡錢,萬萬年!”且把此經代代傳給子孫們。因此,華夏子孫世代務農,戀家為戀土,蓋知食為天也。這是閑話。
單說尚讓,手裡撥著算盤,肚裡思忖道:“兄弟聯手走黑道、結夥販私,這是犯罪的勾當。要是把五六千斤好麥囤到家裡,稍有走眼,福去禍來!豈不是辛苦一場,反種災殃?”一念及此,他背上直出冷汗。尚讓把此事反複思忖,心生一計,猛一喜歡。
他來到後院,見其兄與王仙芝、盧約正在圍看麥囤,就低聲說道:“三位哥哥都在這裡,我有一言,與你們商量。從八月初兄弟們開始辛苦,至今九月末,不滿倆月,連逮大魚。想來你們也都算計過,咱人人所得,不下三千斤好麥,此真得天地之保佑、謝鬼神之賜福。然而,小弟愚魯,心笨眼拙,每一慮及‘王法’二字,未免脊背發涼!哥呀,人無遠慮,當有近憂呀!盧約哥哥這裡就是鐵桶,也有鏽蝕的時候。依小弟看來,此地不宜久留!就是盧約哥哥,也當另尋別宿,方保無虞!”
王仙芝聞言,說道:“愚兄非不慮此。奈上萬斤的好麥,存置何處?何人照管?這是咱的血汗性命,豈能丢下?”
尚讓笑道:“性命換來的東西,一粒一顆也不能丢!焉有丢下之理?小弟有個主意,三位哥哥可以斟酌。仙芝兄與家兄,都是老大不小、三十好幾的人,早該成家了。往日咱家裡不豐,欲聘無力。今天,咱手頭有餘,如何耽擱終身大事?就說盧約哥哥,單根獨苗,更須留後!鹽路這一項,依弟之意,今年不要再幹了。俗話說的好:‘該放手時且放手,當回頭時得回頭。’為人在世,不可不知道進退。有了婚姻這一層,勢必用錢。如今的年頭,有錢不如有麥!有了米麥,婚姻好說。我算過,要聘婚姻,得購佈料、做衣裳,又要下聘送禮。以中上等人家而論,兩匹織錦足矣,一匹月白,一匹大紅,現價四百斤好麥。打做家具,一套家具三百斤細麥。餘下就是喜筵待客了。以此算來,人耗一千七,下餘一千三百斤麥,家家可藏、戶戶可囤。此所謂以大化小、以小化無之計也!”咦:
只因尚讓一席話,引來風流喜與羞!
要知風流奇韻事,且把秃筆笑裡讴。
尚君長聽了尚讓的言語,說道:“籌劃打算,人人都會。但這‘姻緣’二字,須是兩家情願。終不然是買牛買馬,市場上盡有不成?一時三刻,何處去尋如意娘?這不是著急的事。”王仙芝也笑道:“哥說的不錯。常言道:月老抛紅繩,運到婚自通。世上的萬事,大可強求;唯這‘婚姻’二字,是強求不得的。”盧約紅著臉說道:“這事,就是想得頭疼,還是沒有蛾眉來家。”說罷,自己傻笑起來。
尚讓拉住王仙芝的手,招呼他二人:“哥,走吧!去前面說話,更放心。”四人一前一後往前院走去。到了前院的堂屋,尚讓撣著破椅子說道:“婚姻大事,雖說不是買牛買馬,可也不費大難!”他手指著尚君長、眼看著王仙芝,說道:“倆哥早有了眉目,包哥喜歡!只是盧約哥哥,要略費週折。”尚讓言罷,對王仙芝說道:“不肖弟以為,近幾天,哥們他事莫為,啥都別幹。盧約兄可以先搬些麥,去兌換六匹三紅三白的錦緞。家兄就去週圍的村莊尋找木師,定做三套家具,先把麥出手一些。剩下的,車載驢馱,各自搬運回家,盧約哥哥這裡也就不顯眼了。明天我就回家,捎回去二百斤麥,然後學做一遭紅娘,看事態如何。”
王仙芝笑道:“對!對!只管先兌換成衣料、家具。衣料、家具一時半會兒放不壞,又不犯法。”正是:
溫言吐笑語,結下好姻緣。
次日,尚君長拉著盧約出門幹事。尚讓推出江州車,裝好兩包細麥,提起小油瓶,把車軸滴上油,然後帶上防身的鐵葉梢子棍,駕車要走。王仙芝問道:“咋不用驢馱呀?豈不省些氣力?”尚讓道:“驢先拴著,可應不時之需。去咱家只有四五十裡路,兩個時辰也就到了,不費多大氣力。”尚讓說罷,正要挂襻,王仙芝說:“他倆都出去了,我好歹沒事,且送你幾裡地,只當練功夫,也去村外走走。”說罷,奪過車襻,挂上車把,穿襻上肩,把腰一直,搖開屁股,“吱吱扭扭”,推車上了大路。
出了村口,王仙芝說起閑話。他問尚讓道:“徐州龐勳已平,如何兵亂不止?”尚讓手裡掂著哨子棍,“呼、呼、呼……”耍了一個五花,說道:“龐勳雖平,也只是收回幾座城池、殺了亂首而已,幾十萬作亂的軍民,他能殺完?別信康帥的奏報!康承訓的奏報,多是虛詞大話。以實而論,官軍能斬殺三萬人,就是大數。其餘的亂軍群龍無首,自然潰向四方去了。且殺敵一萬,自損三千,這是兵家的常例。他康承訓就是名將,也要殉軍一萬,如何奏報裡沒有官軍的傷亡數字?這一回的亂軍之首,還是龐勳的舊部。他們亂殺了一陣,都躲到山上去了。那芒山、砀山的老林子裡,藏的亂兵多哩。”
王仙芝看了一眼尚讓,問道:“咱倆既是同鄉世交,又系同學朋友,兄弟的遠謀大略,愚兄十分佩服!你說這龐勳,因何起之也速、敗之也急?卻是為何?”
尚讓笑道:“弟有何德何才,敢稱遠謀大略?不過多思而已!以小弟想來,這龐勳起之速,不是龐勳一人起之速,這是東南數州的軍民起之速!龐勳敗之急,也不是數州的軍民敗之急,這是龐勳一意孤行,方致敗亡!路聞父老們傳說,龐勳若是從了衆議,恐怕今天早已是天下的強鎮了。”
王仙芝抹把汗,笑說道:“你說這徐州的百姓,吃好吃賴,安生過日子,多少是好!為啥非要造反,去與朝廷作對哩?”
尚讓笑道:“哥,這話可就說差了!蝼蟻貪性命,誰人願去死?要不是朝廷將人逼上絕路,誰樂意造反呀?難道他不知道謀反要殺頭?就如你我,要是家裡良田千頃、牛羊成群,吃不完的陳米、用不盡的白銀,誰去走私路?難道你我就不知道,事發定罪要殺頭?铤而走險,實在是無路的生路!”
王仙芝停住腳,放穩推車,轉身去野地裡方便。回來後,他問尚讓:“我聽說咱的恩師去泰山出家了,可有這事?何以我在泰山時,沒有找到恩師的人影?”尚讓說道:“底情,不十分明白。你去海州時,我才聽說。”王仙芝問:“難道師尊出家的因由,你一點兒都不知道?”
尚讓低著頭,嘬了嘬嘴,說道:“據我想來,一則師尊生計艱難,二則些須家醜不忍啟齒,三則旁人慫恿,恐也是一氣而走,未必不再回心。”
王仙芝問道:“你後來又去良山探望過師尊?”尚讓道:“你們去京師應試,我去看過師尊。那時,師尊在家十分煩惱,不叫我多費腿腳來回跑。此後,我沒有再去過。”尚讓說罷,望望日頭說道:“你快回去吧,看好院落,也是關緊事。咱已經走了七八裡路了,你回去得一個時辰。院裡不能長時間離人。我要趕路去了。”尚讓說罷,挂襻駕車,將身一躬,搖臀而去。正是:
寒窗苦讀十餘載,做了紅塵推車人!
王仙芝見尚讓躬身前去,遂高聲念道:
“滿腹文章客,手挪萬裡雲。廟堂未論道,先學推車輪。”
王仙芝言罷,手指入口,“噓——”的一聲長嘯,撲棱棱驚起數群寒鴉。正是:
學就文武售無處,常將豪氣蕩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沖天英雄傳第一卷》
中國歷代專制集權王朝為什麼都逃不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運?苛政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劍而起,黃巢率百萬之衆,風卷天下,破長安,建大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實現了農民起義軍的最高夢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終至風流雲散,又是為什麼?答案盡在《沖天英雄傳》之中。本書結構宏大,通過描寫黃巢起義波瀾壯闊的全過程,全面展現了晚唐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風貌,表現了封建王朝盛極而衰的必然命運和古代農民起義的失敗根由。行文風格繼承了明清古典小說傳統而多所創新,故事進程疏密有致,語言能莊能諧,人物性格鮮明,分析針針見血。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紹繼弘揚,尤其是可讀性、思想性等方面,創造了新的高度和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