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進德尋友初試棍 李國昌設計歸代北

2015-06-03 12:03:37

時運銷磨羅漢,豪傑塌蒙眉端。沖天志掩寸心間,長歎一聲收斂。
莫論日出明月,裝瘋也要學癫。直來天際炸雷翻,方把乾坤玩轉。
——《西江月》

人不得意,須是埋頭;士不際遇,還當學憨;範雎難魏,伍員昭關。但得一段難星落逝,天際必來洪運罩颠。虎還深山嘯風雷,雕沖青雲開睡眼。英雄投離渭水,打造山河八百年。
按下壓台金言、寒山夜話,直筆且入正題。
話說王仙芝、尚君長二人,在冤句黃家莊盤桓了三天。他倆和黃家兄弟,傾談放聲笑,密語無人知。到第四天,尚君長堅要辭行。黃巢、黃邺、黃揆、黃存、黃欽、黃秉、黃萬通及黃思厚都來送行,且各有念物相贈。
王仙芝拱手謝道:“看天時,已是四月中旬了,待暑天度過,立秋到來,我去試一小販,望弟引領引領,深感大德。”黃邺拱手笑道:“寬心放膽,敢保哥哥前三宗如願。”
二人把鹽事約定後,王仙芝、尚君長來到上房客堂,給黃家的三位老員外行禮後,又對黃家兄弟各施一禮,拱手告別。正是:

躬身別知己,各自奔前程。

王仙芝、尚君長出得村來,但覺暖風拂面,麥搖金浪;黃鹂蹴柳,佈谷聲聲;農人揚鞭,黃牛奮蹄;桃杏早謝,甜柿放花。二人融景入懷,心扉大開。兄弟二人放開大步,直往鄄城鄉關奔去,不題。
且說尚讓從京考落第回鄉之後,立志不再科考。他是個少年穎悟之人,一出貢院,對於科場内情已窺八九,是以不再妄想,自己守在家中苦練武功、半耕半讀,得便時拜師訪友。對於其兄尚君長及王仙芝的熱衷功名、屢敗屢考,他頗不以為然,得便時就對尚君長說道:“命蹭蹬,時不至,星不照,運不來。與其徒勞奔波,不若順時守拙。這世道,該是你的富貴,別人搶也搶不走;不該是你的時運,你就是整天祈禱,它也不來。”及尚君長入京屢戰屢敗之後,始信尚讓的诤言。
是日,尚君長從冤句回來,把販鹽販糧的事說與尚讓。尚讓聽了哥哥說話,回說道:“哥,要說這私商小販、買鹽販糧,可是養家糊口的勾當啊,如何不可?哥不看看,近年來水旱頻繁、糧食歉收,父母年事已高,家中的生計日艱,尋米糊口,最是關緊!若說有驚險,鋤地傷足、屋瓦砸頭、唾沫傷眼、吃飯噎喉、黎明地震、暴洪夜流,豈不都是驚險?人生天地間,處處有驚險!要在趨利避害而已。
“若說體面有礙,也不盡然。人都是赤身來到這個世上,體面如一。要是身上溫飽、家中富足,自然要講究文人的體面了。及至竈上無火、袋内無糧、頭上沒瓦、身上缺衣,何體之有,何面之存?且時也,勢也;命也,運也!如輪輻轉,如雲穿流。昨日富足,保不定明天無米;前日赤貧,說不定明天大富。地德載厚,天意弄人。贏得身上溫飽、甕中有糧、雙親心暖、櫃子裡有銀,這就是過小日子的大本錢。
“且這天下的大勢,一天不如一天。兩浙的裘甫才平,三川的義民又起;徐州剛才收兵,南诏戰事正緊。這日月到底能過到何種地步,殊難料定。求官求名、光宗耀祖,那是我等窮秀才的一夢而已!倒是這販運糧鹽實在,賺一升是一升,贏一鬥是一鬥。明天,我就動身去濮州、長垣、南華、郓州等地走動走動,約上幾位窮朋友,看上幾處銷散地。做這個買賣,諒也不難。”正是:

英雄未遭風雲會,且向雜流學販鹽。

尚讓一席話,說得尚君長心懷豁朗、眉開眼笑。尚君長再細看這位胞弟,越發順眼,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歎不如。
尚君長把懸心之事一秤放下,自己跑到王家沃,來見王仙芝,如此這般,對王仙芝叙說了一遍。仙芝大喜。
次日,尚讓稍作收拾,直奔濮州行來。那時,大河不曾改道,濮州設置在大河之陰。尚讓來到州城裡尋見了好友,乃是同年秀才宋岩。尚讓把行販之事細說了一遍。宋岩說道:“州城人多,品流甚雜。現今私鹽私販多在鄉村做事,方保穩妥。我有個好友,也是我家的一門遠親,姓盧名約,居住在盧家村,屬於郓、濮交界的地方,地處偏遠,官吏稀到,可以作為。咱倆不妨去走一遭,就約盧約入夥,把他家作個盤足之地,豈不便利?”尚讓聽了,連連點頭。宋岩沒有婚娶成家,就留尚讓在家款待。飯後,二人直奔盧家村。
原來,盧約的祖上也是功名大戶,到他父親這一輩家道衰落。盧約也曾讀書,因他玩心不退,沒中秀才。嗣後,他的父母過世,家中就他一人度日。咦!世界上竟有這種人!家中已經消乏,自己卻整天去賭博;眼看是二十開外的人了,卻還沒有成家立業。
宋岩、尚讓二人來到盧家村,說明來意。盧約聽說要幹私鹽商販,就對尚讓、宋岩二人說道:“我這院落,雖然不大,也是院分前後、一圈八房、四合十二間。單我這後院,藏上三五十囤谷麥鹽糧,鬼也不知道!”
宋岩看著盧約說道:“大表弟,先別說大!這私販的路數,你可知道厲害?”盧約笑道:“我又不瞎不聾,如何不知道?前天,我在城裡賭牌時,還見街前大綁了兩個人,說是鹽袅,要問斬刑哩。”
宋岩說道:“既知厲害,你要慎思謹行。”盧約擁著宋岩笑道:“表哥,別用言語釣我!實不相瞞——”盧約指向後院的東西空屋說道:“這兩所房裡,還存著少許現貨哩!——是徐州幾個朋友的私貨。要說別項,兄弟不敢誇口;要是說這販私,兄弟入道好幾年了!表哥今天才來,似乎上路有些晚了!”盧約說罷,咧嘴笑了。
尚讓聽說盧約已是老手,拱手說道:“老哥既是路上的人了,必是武藝娴熟。此處就煩老哥護持,凡事多多教誨小弟,休叫有失。”
盧約從容說道:“我這裡,賢弟盡可放心!我出鹽多年,沒有惹過事。只是一條,一村一地,出脫的貨物有限。弟兄們還得再踩幾個窩,你大宗貨到,出手得快。”宋岩拱手說道:“領教!”
盧約要請宋、尚二人留宿,宋岩見天色還早,不想留宿,就和盧約告辭,引著尚讓回了濮州。
尚讓到了濮州,宿了一晚。次日,尚讓對宋岩說道:“這裡,倚仗年兄多加關照。我這就去長垣,尋找楊景彪大兄,試他一試,看他可否臂助咱們一二。要是楊景彪和咱同志,願入此道,不妨把他家做個鹽糧的集散落腳地。”
宋岩說道:“賢弟要去跑事,我不強留兄弟。”他說著,把大餅夾鹵肉包裹幹淨,交給尚讓:“途中聊濟一時。”說罷,又把家中防賊所用的裹鐵葉哨子棍拿出來,遞給尚讓:“路上要是遇見野蟲子,可以防身。”尚讓接了鐵葉哨子棍,裝起大餅,拱手一禮,別了宋岩,出了濮州城,大踏步朝長垣大路奔來。
途中所見,唯有:

饑民尋野菜,餓殍路邊僵。烏鴉啄腐肉,人面癟無光。

尚讓心底湧出一般寒意。
從濮州去長垣,隔著冤句、南華、蘭封,途程二百三十裡。這天,尚讓走到日落西山,才到冤句地界。放眼四望,遍地沙丘蜿蜒起伏,宛若山巒,茫茫無邊。朝前望,不見村莊;向後看,人煙已遠。眼看紅日落山,他免不了心裡發慌。無奈何,只得甩開大步,往前去趕宿處。
尚讓正行之間,猛見沙丘後邊忽地鑽出兩條漢子!那兩條漢子,手擎著明晃晃的大刀,攔住尚讓的去路。只見一條瘦漢指著尚讓大喝道:“行路的漢子!掏出銀兩,留下包袱!饒你性命!”
尚讓心裡吃驚,四望之後,見旁邊再沒賊人,就定下心神,停下腳步,細看那兩條漢子。只見左邊一條瘦臉黑漢:

穿一領半長土黃衫,戴一頂竹編鬥笠帽。遮去大半截臉面,露出雙高顴骨。颔下略見幾根黃須,腰下穿束黑燈籠褲。肉少骨多,身量低矮。雖是揎袖擎刀,細看殺氣不足。

尚讓又看右邊那條黃臉漢子:

一領小黑褂,不遮身上斑。提刀手腕抖,黑紗口鼻關。黑帻紮青絲,體態似醉眠。眸子勉強兇光露,兩眉翹上鬓角翻。既上剪徑路,又怕面目宣。彎腰步欠穩,想吃劫掠餐。

尚讓沉聲喝道:“何處毛賊,敢來攔路!退去便罷,饒你不死!”
黃臉漢子低聲喝道:“好漢子,有膽量!真乃是要錢不要命的人!不要走,且吃我一刀!你掉頭做鬼,正好與這沙丘做伴!”黃臉漢子吆喝罷,丢開架子,“嗖、嗖、嗖”,舞刀朝尚讓砍來。
尚讓看他的身法架勢,顯是無師之人。他略為轉身,避開劈來的利刀,把包袱放下,手提哨子棍,嘩啦一聲,指著二人喝道:“老爺的包袱裡,有白銀三千兩!有本事的,拿去!沒本事的,怨命!”
那兩條漢子收刀對望一眼,“呀——”大喝一聲,雙刀並舉,“嗖、嗖、嗖”,朝尚讓撲來。尚讓足尖一點,跳過一旁,未容兩人轉身,只聽呼的一聲,鐵葉哨子棍的棒頭直奔二漢的門面掃去。二漢急忙舉刀,要格架鐵棒頭。
誰知,尚讓出身武術世家,既得名師指點,又沐鄉風苦練,身懷家傳的絕技,又是刀槍打鬥的高手。他回棍極快,手腕略翻,呼的一聲,棒頭帶著風聲往下掃去。那兩條漢子未料尚讓竟是上棍虛、下棍實,急要後退時,已是不及,只聽“哎喲”、“啊呀”兩聲,翻身倒地!二人雙雙被哨棒掃中下腿的迎面骨,一時間痛不可當。
尚讓前跨一步,使出殺手棍,揮棍望二漢的頂門掃下,要結果二人的性命。那鐵葉棒頭將及二漢的頭頂時,尚讓猛醒:“我與他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攔路奪貨,恐是生計所迫,何苦傷他性命?”此念一閃,急收棍時,那鐵葉棒頭已把一個漢子的鬥笠掀去。這正是:

出道謀生剛試手,嘩啦一聲先傳名。

那兩條漢子摔倒在沙地上,見哨棒直奔自己的天靈蓋掃來,二人躲避不及,只有閉目等死,哪知卻聽呼的一聲,棒頭硬生生地收回去了!二漢睜目看時,尚讓已是收回哨子棍,提起了包袱。
尚讓指著二人喝道:“本待一棍結果你們,奈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沙荒野地,無人收屍!快去把稀屎拉淨,回家擦屁股去吧!”尚讓言罷,擡腿就走。
行出數步,卻聽身後一個漢子大叫道:“大爺留步!大爺且留一步!”尚讓用哨子棍挑著包袱,背在肩上,回身喝道:“何事?不服?起身再鬥!”
只見那黃臉漢子跪在地上大叫道:“大爺說哪裡話來?小人技不如人,理當受死,今得活命,感恩不及,豈有不服之理?”尚讓喝道:“既知饒你,還有何說?”黃臉漢子大叫道:“敢問爺台高名上姓、仙鄉何處?也好寫下牌位,供養長生!”
尚讓冷笑道:“牌位倒不必供養,若問姓名麼,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濮州秀才尚讓尚進德!”
咦!

高人在鄄城,壯士耕讀風。今日揮戈試,從容赤腳兵。
棍壓天下技,德蓋荒邊生。名號嘯出口,一聲大地驚。

那黑瘦漢子聽說尚讓的名號,把刀一丢,忍著疼一瘸一拐地跑近幾步,仔細把尚讓看了一看,叫道:“果然是尚二爺,一點不差!只是略顯黑了些。”
尚讓疑惑道:“俺又不曾與你會面,耍什麼障眼法?敢是來賺我麼?”那黑瘦漢子大叫道:“爺台,你老再看看!如何不認識我了?爺台鹹通二年春上進京應試,出家門之後,第二天晚上,是留宿在小人的客店裡,同路的還有尚大爺與王大爺。二爺因趕路略急,解衣傷風,是小人熬來的姜湯。可是也不是?”
尚讓聞聽此言,憶及當年,確有其事。他忽然想起來,問道:“你可是南華縣苗店村的苗松麼?”那黑瘦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叩首不住:“正是小人!二爺,是小人有眼無珠,自羞家門,無顔再見二爺了!”說著,磕頭不計其數。
真是叫人又氣又笑!古來運氣不好的壯士,多是這個窩囊樣子:

數年路邊不伸手,伸手打住舊鄉鄰。

尚讓邁步上前,扶起苗松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說到這裡,用手一指,問道:“那一位好漢是誰?”苗松回頭叫道:“三哥,快來拜見尚二爺!”
那個漢子聽見苗松叫喊,丢了長刀,快步來到尚讓的面前,跪下叩首。他邊叩首邊叫道:“謝二爺活命之恩!”尚讓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苗松指著他說道:“他是小人的姑表兄弟,姓劉名強,祖居長垣縣武崗村。他家原是大戶人家,到我姑父這一輩,家中衰落。因那武崗村緊臨黃河,眼下,表弟只以玩船為生。”
尚讓問苗松道:“你不在南華開店,來到這冤句地面做什麼?”苗松長歎一聲,說道:“二爺呀:

天下萬事非鐵定,便是鐵定也怕風。
十年之前河西坐,轉眼一浪到河東。

說來話長。”苗松擡頭看了看天,說道:“眼看天已黃昏,前邊五六裡就是董家莊,俺兄弟陪伴著二爺,且去尋個客棧,住下再說。”尚讓聞言,說道:“說的是,趕路要緊!”
苗松拾起兩把刀,三人往前行有百十步,劉強指著一座沙丘說道:“二爺且等一步,俺倆的包袱還在這裡,等俺把包袱背上再走。”
尚讓留心,住腳望去,只見他二人跑到一個大沙丘旁,撅著個屁股,三扒五劃,提出兩個青佈包袱,抖了抖沙土,又拍了幾下,各把包袱挎到肩上,緊走幾步趕上尚讓。三人一起上了大路。
苗松邊走邊說道:“適才,二爺曾問俺南華的家境,俺也沒有說透。二爺,這南華客棧原是父輩們經營,嗣後因事,我父與人打了一場官司,就把客棧賣去,賭氣打種莊田、不問買賣了。近二年水旱災荒,莊稼不收。父母與人打官司時,憋了一身氣,得了個肺痨,不到半年,雙雙謝世。我又無兄無弟,葬親之後,已是家徒四壁了。聽旁人說道:‘走私販鹽,可獲厚利。’我就去長垣糾集了表弟,走了兩趟遼東,小打小鬧,偷帶上三二十斤私鹽,所賺的利息,勉強顧住糊口。
“上月頭上,表弟老想大弄,我就跟著他做個伴。俺倆進手了兩包私鹽,踩妥要在郓州出手。不料,事情不密,竟被人告發,鹽貨掃地抄走不說,官府又來捉人!要不是俺倆聞風跑得快,早已被捉進大牢去了。因此上,俺不敢在郓州、南華一帶立足,就與表弟一路,想回長垣武崗暫避一時。行到這裡,臨近考城縣的地面,表弟說道:‘此處遍地沙丘,十裡無人,前不臨村,後不靠店,秦皇到此膽寒,客商望見皺眉,真個是:打劫的閻王殿,行腳的亂葬墳。要能在這裡攔截一宗客商,頃刻腰裡纏萬貫,定補前日空與虛。’
“也是俺兄弟二人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沒學那仗義英雄,先做了跳梁小醜。俺看準地勢,就在這個名叫‘亂墳沙’的地方蹲守了半天。見那來往的客商,盡是成幫作隊走,不見單客背錢人。候得舌幹口又燥,眼看日夕偏黃昏,只道今日財神去,正好走來單客人!俺兄弟也不論分說,手執長刀忙跳出,不料想,週倉撞上關帝君!慚愧,慚愧呀!二爺,當初週倉被關公收服,便立志為老關爺一生扛刀,今天,俺兄弟被二爺放生,情願給二爺終生扛刀!”正是:

天下正道去,遍地都是賊。

尚讓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想那關羽乃是兵權萬裡、名震天下的神聖,俺尚讓乃是鄉村一貧儒,有何德能,敢與前賢並提?遇上這事,只當它是天邊之雲、空中之雁,雖然共睹,立時消散。此後不可再提此事!”
苗松聽了尚讓說話,佩服得五體投地,禁不住心中高興,高聲唱道:“過往之事不再提……”立時驚起一陣犬吠。三人往前看時,原來已到村口。劉強上前,尋見一個端碗的老者,作了個揖,打聽客棧所在。問清楚後,三人直往客棧奔去。
到了客棧,劉強看好房鋪,叫店家打來三斤熟牛肉。店家說道:“荒時暴月,實無牛肉可買。客官要是不嫌腥氣,有才出鍋的三只五香野兔,煮得稀爛噴香,給客官端過來。”苗松急忙說道:“你誰也別給他,我都要!都要!掌櫃,有好酒時,打來一壇,烙餅熱湯,一起上來。”說話之間,酒肴擺滿八仙桌,泥屋充滿兔肉香。他三人就在這荒村小棧中,吃了起來。
尚讓說道:“既是落難的人,生計也該節制些才好。”苗松笑道:“不瞞二爺說,平生就是這個毛病:口裡淡不得。”尚讓問道:“要是到了無錢的境地,該當如何?”劉強望一眼門外,說道:“二爺不須在意,些許酒錢,拿付得起。不瞞二爺說,小弟做大本生意,往往虧本。至於上房入戶、順手牽羊,不曾空過手。前天,鹽鐵衙門捉俺時,俺料到衙門裡面空虛,便逾牆直入衙門,只撈住了四錠八十兩小銀。”尚讓聽了,不覺笑道:“怪道險被捉住!拿你不跑,反進衙門,當是三十七計了。”二人聽了,拍手大笑起來。
苗松看看尚讓,忽然想起一事,吃著問道:“小人只顧閑話,忘了正事。二爺因何路過此地?”尚讓只說是尋學館、望朋友。嗣後,尚讓又說道:“想去長垣,找找同年秀才楊景彪,尋個學館課童。”
劉強停下撕兔腿的手,問道:“可是河灣楊的楊秀才麼?”尚讓道:“正是此人。”劉強說道:“他隨朋友到下江經商去了,不在家!”尚讓問道:“你如何知道?”劉強說道:“楊景彪是俺遠門的娘舅,俺武崗與河灣楊村,只隔著一條河汊,俺兩家時常往來。鄉鄰的事,都很熟悉。”苗松說道:“既是楊秀才不在家鄉,二爺不去也罷。”尚讓聞言,停筷凝思。
劉強見尚讓不語,開口問道:“二爺的事,不知俺倆可許幫襯?要是用得著小弟時,萬死不辭。”尚讓看著他二人,低聲說道:“我要做的事,都是斬頭灑血的買賣!你二人都是孤子獨苗,要是跟著俺入夥,怕你們以後後悔。”
劉強吱的一聲吃下一盅酒,嗵的一聲把酒盅?到桌子上,說道:“有啥後悔處!還說什麼單根獨苗?別人不說,就說我吧,常年在船上做事,狂風翻江,遇浪沉船,稍不留神,身為魚吞,死時無形,亡時無蹤,倒不如明目張膽地為匪為盜!就是大綁斬頭,亡命牌上顯姓名,刀斧手們做孝子,滿街的百姓來活祭!勝過那活不成、死不了,整天叫官府勒索得仰天大哭!”苗松說道:“二爺,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黑財不富。如今像樣的人,誰不是提著頭去法外大弄?”
尚讓觀察他二人的顔色,聽他二人的言語,再看他二人相貌雖是寒苦,卻非奸邪之相,且言來語去,已經知道他二人是私路上的人了,就對他們說道:“二位老兄不是外人,實不相瞞……”尚讓把心事告訴他二人。
苗松聽罷,說道:“南華到長垣,有七八十裡。這兩個小縣,坐落在三州之間,緊臨著大河兩岸,最是偏僻;且都是窮山惡水之鄉,官吏公差,輕易不來,做一個販私的落腳點,最是相宜。”
尚讓吃下一杯酒,先給苗松、劉強斟滿,自己也斟上,然後拱手說道:“既然二位兄台願意隨我,要聽我一言:自古以來,黑道上的人物甚多。人走黑道,是迫不得已。然而,不可貪邪,不可亂行。最怕的是牽此而禍彼!二位要是衣食不豐、竈上無糧時,定要實告,兄弟必定援手相助,不會叫二位有枵腹之歎。倘若時機到來,投身報國,同做國家的棟梁長城,也落個清名,傳於後世。”
苗松、劉強手持酒杯,雙雙跪倒,賭咒說道:“定遵二爺的吩咐!小弟若再跳梁,有如此酒。”二人誓罷,噗的一聲,把酒奠到地上。
尚讓忙扶起二人,說道:“兩位哥哥既是真心,不必設誓,大家信得過就是。既是如此,正所謂天意湊巧,咱們同幹一場大事!我明天就回鄄城,這長垣、南華,全托二位照護。你們回鄉後,把房屋略作修葺整理,以備後用。”二人同聲應下。
他三人直吃到起更,方才安置。正是:

黑道之内藏龍虎,英華皆從污穢來。

且說工部尚書、金吾上將軍、代北沙陀三部落招讨使李國昌,自聖主賜下國姓家名之後,因代北無事,皇帝又愛其骁勇,就傳旨令其在京師供職,賜第勝節坊,值宿大内。李國昌接旨後,就把代北的妻小接進京師。
李國昌有一妻三妾,妻秦氏敕封夫人,生克讓、克修、克用、克甯四子。龐勳之役,李克讓、李克修、李克用隨軍徵進。李克用射死龐勳,徵戰有功,官授代北行營兵馬副使,未赴任,隨其父在京攻讀。
同平章事、門下侍郎兼刑部尚書、宰相劉瞻寓居在勝節坊,與李國昌的居第相近。時近中秋佳節,李國昌率領克讓、克用入相府賀節。劉相置酒相待。席間論及國是家事,李克用講說得言簡意赅、條理清新。劉相細看李克用的身相,見他雙目雌雄、英氣逼人,叩以漢語《武經》,克用答對如流,劉相十分喜愛。
酒間,劉相起身邀李國昌到書房,縱論國家及代北的事務。臨末,劉瞻對李國昌說道:“老夫自幼讀書,遇聖賢之朝,得中進士第。自登朝以來,歷任清要,位及宰輔;常以忠義為懷,每憤奸佞之輩!性情耿直,不達通變。每見君父失道之舉,老夫痛不欲生。十數年來,我連遭三貶;刀下得生者,身歷四回。縱然如此,終不能改我皎潔節操。奸臣賊子恨我入骨。老夫行將花甲之年,自知不為奸臣所容,更難混迹在朋黨之旁,‘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所放心不下者,唯弱女在室。老夫今有一事相托,尚書斟酌可否?老夫之女,年已十八,酷愛讀書,亦知武藝,其母早亡,老夫為其取名叫瓊琳。女孩人家,因何有此名字?只因老夫首貶到南海瓊州時生下此女,後又被流貶到象州、桂林,老夫為紀念流貶之地,為兒志名,使兒不忘父之艱難。近時,多有求婚於我門下者,老夫未曾首肯。今見將軍的三公子克用英武非常,且與小女年貌相當,老夫欲把愛女托付給尚書,咱兩家結為婚姻之好。不知李尚書意下如何?”
李國昌聞言,喜出望外,急忙起身,朝劉相躬身一禮,說道:“得攀相門清要,國昌之所願也。犬子不才,承相爺謬愛,可謂格外之福,實我李氏一門之大幸也。老相公寬心,國昌定如待親生女兒一般相待令愛,不使令愛受絲毫委屈。聘禮下定之後,迎娶隆儀,都由國昌操辦,老相公只管寬坐提調。若有禮節不到之處,望老相公多多指教!”劉相見女兒有了寄托,懸心之事落地,心中大喜,上前挽著李國昌的手同回客廳,整杯再飲,盡歡而罷。
次日,李國昌把克用的婚事告知秦夫人。秦夫人也知道劉相清正、門聲甚高,兩家聯姻,正中下懷。秦夫人叫人喚來克用,告以婚姻之事。克用年少,日癡於騎射、夜苦嗜韬略,對於婚姻之事不置可否。
李國昌與秦夫人溫言詢問克用的意願。克用喏喏說道:“這些細事,你們做主吧……兒所喜者,泾河試箭、灞橋賽馬而已。”秦夫人笑道:“此我兒終身大事,不可不慎。”克用問道:“父母豈欺兒耶?”李國昌說道:“時勢易變,夜長夢多。汝兄弟都已成丁,自該圓室成家。你們完婚一個,完我一樁心事。聘禮八字,擇日迎娶,一件一事,都要父母費心。汝近日不可遠去!待汝親事完畢,任由汝去撒野!”克用點頭應下。
秋月,李國昌選下上等吉日,為克用操辦婚事。相府清貧,所有者唯隨身衣裝、隨嫁丫鬟、被褥數床、箱櫃再漆而已。劉瞻笑道:“京師父老民謠說:‘宰相宰得黃金去,將軍將得珠寶來。’老夫無金無寶,唯以清名為寶。此寶可傳萬世!”
劉相又恐女兒不喜,就和李國昌商議,把李國昌家的婚用家具趁夜送到相府,然後再隨嫁車送到李克用家。後來,這個做法竟然流傳於民間。至今,關内還有這種風俗,凡女家不豐者,嫁娶之日都用此法,名為“來回嫁妝”。
劉相品德,天下欽敬。有詩為贊:

殘朝昏朽日西傾,無道君臣聚斂經。
劉漢子孫恭大義,沛豐節烈化清風。
捍國幾遍戍荒罪,為政不惜肝肺烹。
早對權奸睨怒齒,一身傲骨笑刀叢。

劉相的女兒劉瓊琳聽說這事,笑謂丫鬟道:“清貧,乃為官之美德,老爺貴為宰輔,懼世人笑其貧窮耶?隨身衣裝,自是舒體舒心,何須多用嫁衣?”長安一百零八坊的父老都知道劉相父女賢德,無不交口稱頌。
至期,婚禮如儀。郎才女貌,天配成雙。金吾將軍府中的上下人等,見瓊琳才色賢德,無不歎服。
哪料,好事剛去,厄運隨來。劉瞻因強谏皇帝濫殺二十七家醫官的家屬,致懿皇大怒。相臣路岩又乘機進讒,一道旨意,貶劉瞻為欽州司馬。路岩還不解心頭之恨,又親取唐家的天下十道圖,上章論奏,把劉瞻貶為?州司戶。劉瞻被貶到邊荒的?州,路宰相心猶不滿,他手拿著天下十道圖,要再次尋找遠惡軍州,來貶逐安置劉瞻。怎奈唐室的疆域,到?州海洋已是最南的邊疆了。路岩見貶不死劉瞻,又密令心腹書辦邊箴差人送密信給?州刺史溫璋古,令溫璋古“借機殺掉劉瞻這個老烏鴉”!
路岩卻不知道,溫璋古也是一塊生鐵,是個天下有名的直臣。溫璋古早就心惡路岩,時常指著長安,大罵路岩奸邪。溫璋古接了路岩的書信,看過以後,對京城來的差人說道:“?州人野,路邊多見人肉包子棚。君速速回京去吧,別在這裡停留了,恐為蠻人所食。萬一你把小命丢在南荒,叫蠻人包了包子,可惜了你這身雪白的皮肉!”邊箴的差人聽了溫璋古說話,吓得屁滾尿流,抱頭連夜奔回長安去了。
溫璋古見差人北去,就叫人役把路岩的密信貼到大堂外面的窗戶上,任由官吏們觀看笑罵。他對於劉瞻的事,不唯不理路岩的吩咐,反而傳揚得通國皆知。
劉瓊琳聞訊,痛哭數日,唯恐老爹爹年邁,竄死在遠惡軍州。虧得李克用、秦老夫人多方解勸,李國昌又暗地裡使人帶著金銀到?州去上下打點。
溫刺史笑謂李國昌差來的人道:“我豈愛金之人耶?我要是愛黃金,就和路岩成一路貨色了。”溫璋古把李國昌的金銀原封交給劉瞻。劉瞻把金銀看也不看,盡都散給當地的貧人了。至今寮國、高棉數地,還留存有瞻仰祠多處,就是當年邊民祭奠劉瞻的祠廟。
代北的差人回京,把南情禀報給李國昌。李國昌叫差人把詳情細禀給劉瓊琳。瓊琳聽了,方把懸心放下。然而,她已把昏君奸賊恨入骨髓,心裡已經埋下日後報仇的種子了。
再說李國昌。李國昌在朝一年有餘,所見者:大唐朝廷正氣一空,當今皇帝人品昏庸、日迷梨園、夜專釋道、巡行無常、弛祀怠政;宰相路岩、韋保衡表裡為奸、争權奪利,除傾軋、聚斂、陷害之外,竟是一無所長;吐蕃侵吞、契丹蠶食,眼見王朝的疆域日窄,這尊聖主統是不管不問,朝廷毫無振作的氣象。
處此境地,李國昌恐怕奸臣陷害自己,時常私下自忖:“南诏自立,朝廷無奈;西域淪陷,聖主漠不關心;西北方的契丹南下蠶食唐家的領土,唐兵卻節節後退。既然如此,我何不割霸住北國的州鎮,自己打一片天下,豈不勝似在這裡擔驚受怕?”
李國昌日夜尋思,暗生還鎮之心。只是他不得門路,不敢開言,恐怕聖主怪罪,是以心中時常怏怏不樂。劉瓊琳見狀,謂李克用道:“父帥每日郁郁寡歡,我窺其意,乃欲歸鎮而無術。相公何不揀選個江南歌女,進獻給二中尉?托他進言,此事必成。”
李克用聞言大笑,指著劉瓊琳譏道:“左右軍中尉都是宦官,是殘疾無用之身,他要歌女何用?你真是盲人摸象!”劉瓊琳正色說道:“夫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左右神策軍的中尉,是朝中的四貴首領,言重九鼎,權勢熏天。他的權從何來?勢從何至?”李克用茫然。
劉瓊琳又問道:“難道皇家平白地把富貴權勢扔給一個宦官不成?妾身生長相府,豈不知道他們是宦官?”李克用摟住劉瓊琳的脖子,問道:“卿卿,你說,他一個被閹的宦官,要歌女何用?把她放到哪裡呀?”克用說罷又笑。
劉瓊琳把李克用推開,瞪了他一眼,說道:“自然是進獻給皇上或皇後了!你道宦官時時搜刮金銀珠寶、美女異士,想自己用呀?錯了!他們把大部分都做了貢禮,進獻給聖主和皇後了!只有如此,才能攬權保位!”
咦!只此一語點破玄機,李克用立時大悟!
李克用把此計說給父親李國昌。李國昌聞言大驚:“呀!好女不如好女婿,好兒不如好媳婦!我李國昌有此奇女為兒媳,何愁霸業不成?”李國昌立命長子李克讓道:“你引兩個護軍,多帶金銀,去南方物色個上等佳人帶回來。”李克讓笑著對其父說道:“咱代北不乏豔女。”李國昌搖頭說道:“兒不懂。沙陀女子性情倔強、多嘴多舌、愛翻騰是非,在這深宮禁苑之中,不利咱家。南方女兒溫柔寡言,少惹是非。”李克讓點頭,施禮後自去預備。
一晃過去兩個月。一天,金吾上將軍李國昌在宮院宿衛,一時無事,就出了簽押房,來到金吾院的大門外閑步。擡頭看時,見樂工李可及從蓬萊宮院出來,走過來給自己行禮。李可及禮畢,引著手捧禮品的小内侍,往北司玄武門走去。
李國昌急叫左右打聽,得知明天是左軍中尉、許國公劉行琛的壽辰,李可及所送的東西,是劉貴妃賜予劉行琛的壽禮。李國昌心中一動,回到金吾院,對金吾大將軍王權說道:“賤内微恙,下官回府略加照料即回。”王權連連拱手:“李尚書請便!請便!”李國昌急忙收拾,黃昏歸第,叫人連夜去置辦壽禮。次日清晨,李國昌親自把壽禮押送到許國公的府第。
大宦官、左軍中尉、骠騎上將軍、許國公劉行琛五十八歲,原是今上龍潛時的奴仆,早年一直隨侍郓王。及郓王登基,念及幼年的撫育之恩,加封劉行琛為左軍中尉,統領神策軍、坐鎮北司。劉行琛獨攬軍權,為朝中的首貴,赫赫權勢,朝野側目,就是今上也讓他三分。
這天,清晨茶罷,劉行琛正在客廳裡品點壽禮,人報:“金吾上將軍李國昌到。”劉行琛忙出廳迎接。他見李國昌的賀禮隆重,心中大喜,親來相陪,殷勤相待。杯來盞去,兩人說話十分投機。從此,二人常相往來。正是:

萬事全憑三杯酒,成功在潑血一腔。

一日,李國昌設宴,邀請劉行琛到金吾上將府裡吃酒。劉行琛如命。他來到上將府,落座之後,放眼望去,見席面上所擺的,盡是不多見的珍肴稀品:代北所產的熊掌,色香味美;波斯所產的猩唇,烹炒出來,色澤鮮紅,猶如桃花一般;陰山所產的錦雞,嫩而肥實;大漠所產的鹵雕爪,遠望其狀,真如龍爪一般;安南所產的猴腦,烹燒出來,白紅相間;東洋所產的魚翅,高大如人,筋道耐嚼;骠國所產的鮑魚,一口價值千金;南洋所產的大龍蝦,紅豔豔的,長可盈尺;至於猴頭燕窩、魚子龜裙,見所未見、名無可名。把個許國公喜得眉飛色舞,心裡不住地贊歎:“咦!不料一個陰山沙陀部落的老酋長,家藏珍品如此之豐,真真令人驚歎!”
李國昌親捧瑪瑙杯,為劉行琛頌壽。劉行琛急忙起身說道:“彼此同僚,且李大人原是皇族親貴,又領值大内;行琛乃是個老奴才、人生之餘,何敢受此隆禮?平白折俺内官的壽數!”李國昌拱手說道:“老國公言重了,言重了!”說罷,把李克讓、李克修、李克用、李克甯叫出來,令他們輪流為劉行琛捧酒上壽,且諄諄以子弟相托。劉國公慨然應諾。
酒過數巡,李國昌開言說道:“前幾天,好友販馬江南,得了個絕色歌女,送入府中。因此女生長在江南,不習俺代北的土俗,心常不樂。我叫人把她送回老家,奈其家貧絕無人,這歌女難以為生。正在為難時,忽想到國公尊兄。國公德高望重、府廣役多,且與皇上密迩,料想必有善處安置一二女子。今先叫來,令她為公爺捧酒,然後把她送到公爺的府第裡去。”李國昌言罷,使人去叫歌女上來。
劉行琛持杯註目。不一會兒,果見侍女扶過來一位妖妖娆娆的少年美人。許國公放眼望去,只見那位美人:

粉面桃花豔,媚目秋水漣。細眉欺柳葉,香脖玉一團。
口小似櫻桃,朱唇如紅丹。額上一點赤,風流喜更歡。
雙鬓堆雲霧,鼻直若膽懸。十指春蔥嫩,八幅羅裙穿。
婀娜巧帶笑,妖娆步金蓮。楊柳腰肢細,出水芙蓉鮮。
月裡嫦娥女,應約出廣寒。

劉行琛雖是個宦官,看到這樣絕色風流的女子,也不覺得情開意放、目閃神迷。
只見這個美人緩步向前,朝劉行琛款款而拜。禮畢,美人伸纖纖素手、捧潔潔玉杯,輕啟朱唇、慢啭莺喉,嬌滴滴地輕叫一聲:“公爺千壽!且吃下奴婢的這一杯酒。”只此一聲,把個劉行琛喜得先酥了半個身子,真個是心迷意亂、魂飄巫山矣。許國公慌忙接酒,胡亂張口,一飲而盡,連鼻子上都是酒,更不辨酒味如何了。
有詩為證:

佳人貌俊賽天仙,蘭麝嬌肢玉一團。
多少英雄喪她手,愛殺風韻不說颠。

美人捧了三杯酒後,李國昌叫使女把她扶了下去。
許國公涎瞪瞪地看著美人退下去,朝李國昌拱手一禮:“多謝李尚書厚愛!但不知此女何名?所費金銀幾何?”李國昌說道:“此女進府才三天,下官還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待問過下人就知道了。老國公問及金銀,何故?”
劉行琛說道:“俺觀此女嬌豔如花,資妝必重。我叫府裡把資費送還給李尚書,以酬操勞之功。”李國昌微笑搖手道:“幾許資費、二三妝具,不足挂齒。若是如此,公爺就是視國昌為外人了!”
許國公聞言,對李國昌肅然起敬。他拱手說道:“若論起來呢,弟收此女,也是無用。只因數日前,聖駕身邊缺個灑掃之女,拼不成班,叫我一時難以措置,這幾天正在棘手。大弟看好送來一位明月拱璧,正解我憂,真真地叫愚兄不勝感激!大弟放心,榮華富貴,當與吾弟共享!”
正說話時,家人回來,報說:“姑娘名諱葛惜惜。”劉行琛拊掌贊道:“好一個葛惜惜!如此重禮,可稱無價之寶,豈不珍惜?愚兄何以報德?”李國昌沉吟道:“這麼,這……”劉行琛撫胸大言道:“大弟但有所托,盡可直言!天下事,向無逆俺者!”
李國昌靠近劉行琛耳邊,低聲說道:“近幾天,代北來報:突厥遺種與契丹部落屢寇振武,我沙陀部族多為抄掠,牛羊馬畜多為所奪,代北之民苦不堪言。國昌忝鎮振武,為國不能禦敵、為族不能弭害,常常為之汗顔。有心還鎮禦寇,聖主在上,又難啟齒,是以躊躇不決。倘公能建言於聖天子面前,我沙陀三部落子民感恩不淺!”李國昌言罷,退了一步,鞠了一躬。
劉行琛聽罷李國昌說話,哈哈大笑,把手指了李國昌幾指,說道:“國昌大弟,既欲還鎮,何不早言?”言罷,手持玉杯,把酒一飲而盡。他放下玉杯,起身扶著李國昌的肩膀,說道:“大弟,今日告辭,來日早朝,必使大弟稱心!”劉行琛說罷起身。李國昌急喚諸子殷勤相送。
及劉行琛上了寶馬連錢骢,早有一乘四人小轎等候多時了。馬行轎隨,吱吱而去。後面,李國昌拱手抱拳,笑容詭秘。正是:

巧計獻出一嬌娥,換來銀鑰開金鎖。

從此以後,李國昌早朝先到、接對恭敬,朝事越發勤勉。暗中他卻令其妻秦夫人率領劉瓊琳、克讓妻、克修妻,收拾府中的金銀細軟,令李克讓率領三十名沙陀親軍,扮作客商模樣,把八車金銀珠寶押送至代北神堆的家中。
光陰似箭,日月如飛,轉眼又是二十多天。將近臘月,朝堂之上並不見有李國昌還鎮的旨意傳出。李國昌心中憂疑,就想再找劉行琛,另行計議。
這天早朝,李國昌身隨百官參駕。護駕貴人與宣慰使口中胡謅些什麼,他通不在心,唯以尋找許國公為念。忽然,他身邊的金吾大將軍王權用靴尖碰了一下他的右足,他方才回過神來。原來殿頭官代天宣旨,令李國昌“偏殿奏對”。他慌忙出班跪倒,叩首禮畢,口稱:“臣,李國昌領旨!”
衆官退班後,李國昌跟著小内侍,直趨延英殿西暖閣。擡頭看時,皇帝已升禦座。李國昌跪下叩首,禮畢,匍匐不敢起身。懿宗诏谕道:“卿其平身,書閣不比大殿,起來說話。”
李國昌如儀三叩,起身一揖,方才垂手站立。懿宗問道:“卿在京師供職,有幾時了?”李國昌躬身奏對道:“邊臣入值,一年又三個月了。”懿宗又問:“卿思代北嗎?”李國昌奏道:“邊臣萬幸身伴聖駕,高居京師,絕勝北寒之地,是以略不思北。”懿宗道:“代北近來的局勢,卿可知道?”李國昌奏道:“回奏聖主,邊臣值宿大内,只知道護衛禦駕的龍體平安,於代北的形勢,實不知情。”
懿宗轉首別望,似有所思。少時,懿宗問道:“卿有幾子?孰最賢?”李國昌回道:“邊臣有四子。長子克讓,勤學好問,才備文武,曾隨徵戰,有功不居,似有可稱之處;三子克用,技藝略勝,然而廢文荒學、使酒角賭、迷色不武,邊臣多曾鞭撻,卻是依舊不改,恐難成器;二子克修、四子克甯,資質平平,現隨漢家老師學書。”
懿宗道:“今召卿來,因是代北屢有烽警,邊境不安。卿家世居代北,為陰山之貴胤,捍撫有方,於邊地有恩。且卿原率振武藩鎮,朕欲愛卿還鎮,禦寇安民,呼應北方軍事。不知卿意如何?”
李國昌急忙下跪行禮,叩地有聲,奏道:“臣荷聖主寵遇之恩,難報萬一。聖主今又寄臣以重任,臣當肝腦塗地,報答九天洪恩,萬死不辭!”懿宗诏谕道:“代北民雜,部族繁多,卿當一視同仁。衛國衛家,朕寄厚望!”李國昌以額叩地:“萬歲!萬萬歲!”擡頭看時,皇帝已經起駕回宮了。
李國昌目送聖駕,心中狂喜。直待聖駕出了暖閣,他才起身出了延英殿,急回金吾院的簽押房。他正要去中書省領取制書,猛見宣慰使楊公慶與宰相夏侯孜聯袂來到金吾院。他急整公服,大禮相迎。夏侯相公還禮畢,說道:“國昌公,中樞的制書已經傳出,公不日可還代北。可喜!可喜也!”夏侯孜言罷,把尚書省和中書省聯署的敕封文書親手交給李國昌。
李國昌躬身接過敕封文書,道:“相公的大德,國昌生死不忘。相公與宣樞大人有何箴言銘語,李國昌定當書紳,時誦不忘!”夏侯孜肅容,一字一闆地說道:“公歸振武後,當體國恤民,禦寇安邊!萬不可紛起事端、尋擾是非,辜負天子的厚望!”李國昌指天為誓:“請朝廷寬心!李國昌身為皇家宗緒,定遵相公的鈞谕,竭忠官家。若是有負國恩,李國昌不得好死!”
宣慰使楊公慶拱手說道:“國昌公身屬國姓皇緒,胸懷坦蕩,定不負國。不必起誓!不必起誓!朝廷信得過便是!國昌公,宣慰院承旨:聖天子見鞍思馬,恩念邊臣,特宣囑國昌公:可令長子李克讓留京,以備選授供職、入内宿衛;其餘家口,任從歸鎮!”李國昌聽後,心中一驚,急忙躬身行禮:“邊臣李國昌領旨!萬萬歲!”
夏侯宰相交罷敕封、囑罷鈞語,宣慰使楊公慶宣罷聖谕,各自拱手,轉身出院而去。李國昌拱手相送,直到二相遠去,才收好敕封文書,來與金吾大將軍王權道別。
金吾大將軍王權,乃是國家的忠臣、朝廷的棟梁,原任泰甯軍節度使。徐州大戰時,他任東路軍招讨使。龐勳覆滅,他奉旨進京,供職金吾院,兼領泰甯軍。今見李國昌調任振武藩鎮,他一邊給李國昌道喜,一邊肚裡尋思:“李國昌,狼子野心,其心常存不足。今若令其回率振武藩鎮,代北必然反叛!要是這樣,北國必是遍地烽煙了。”王權想到這裡,急忙出了金吾院,尋找老皇親於琮去了。
李國昌回到府第,喚來長子李克讓,略述聖意,令其留駐京師宿衛。囑罷李克讓,李國昌就催促李克修、李克用、李克甯兄弟:“迅疾收拾馬匹車仗。”他一家不及陛辭,慌忙出城上路。
車馬出了春明門,劉瓊琳在車内招手,叫來李克用,說道:“相公保著父帥,率領幾名親隨,人帶雙馬,飛出潼關,渡過風陵渡,途中不要用餐,就在馬上充饑。切記!切記!”李克用問道:“我家出京,有聖旨,有敕封,又非私奔,何用張皇?”劉瓊琳說道:“此中利害,日後再說。快去!”
李克用拍馬尋到其父,轉述劉瓊琳的言語。李國昌拍頭大悟:“瓊琳兒所言不謬,我最擔心這一點!兒呀,快隨我走吧!”李國昌說罷連鞭駿馬,往前飛奔。李克用回身招手,十幾名護軍親隨都帶雙馬,一聲呼嘯,同時上馬,一溜煙塵,往潼關大路飛奔。
李國昌率領著李克用、李克甯等飛出潼關,來到黃河邊上,賃船渡過風陵渡,下船上馬,又是狂奔不已。途中換馬八次,跑出六百餘裡,他們才下馬打尖。有詩為證:

使盡機關求還鎮,心驚膽戰出國門。
唯恐聖主再柙虎,六百裡外方定神。

李國昌顧李克用道:“我兒有所不知,此事雖有天子的聖旨,畢竟是咱用計賄賂得來。只怕朝臣知道後多嘴多舌,亂上奏本,必然壞咱的大事!兒呀,漢官最是狡猾,任你計套連環,他能一眼看破!一旦谏官上章論奏,樞臣與宣慰使必來追收成命!到那時,我家還能出京麼?一旦聖主再行阻留,我一家豈非要老死在京師麼?”李克用聽了,連連點頭。
劉瓊琳打發走翁婿之後,吩咐李克修道:“二哥,咱不要慌。你只管押住車仗,安生往前趕路,但求路上太平就行,不必多慮。”李克修應聲,率領著家兵家將、親隨兵丁,背弓挎刀,坐在馬上,保護著家眷,安閑往北去了。正是:

打開牢籠飛雕鹫,頓斷金鎖走枭雄。

再說京師長安。朝廷上的文武大臣直待三日後,方知李國昌就要回鎮。尚書令兼兵部尚書、前朝驸馬、同平章事、司徒、夏國公、相臣於琮,得了金吾大將軍王權的禀報,聞知李國昌就要歸鎮,急忙夜入蓬萊宮苑,請求奏對。
皇帝在偏殿召見於琮。因於琮為三朝元老,又系皇親,爵高望重,皇帝多垂青目,特賜錦褥座,令其上奏。於琮起身拱手奏道:“老臣夜擾聖駕,心甚不安,然,事關國家社稷,不得不奏。夫李國昌,虎也!其人狼行鷹視,心常不足!李克用,虎而翼者!聖主將其留置京師,方保代北無塵!一旦放還李國昌,邊庭必亂!老臣今日始聞官家已出敕封文書,敢請聖主回心,收回敕書,把李國昌重新留京,加爵崇秩,不放他父子北去,則北疆太平無事。國之大幸也!”
懿宗從容诏谕道:“近日,神策軍奏言:突厥餘孽與契丹屢寇代北,北庭震動。振武軍中無帥,故命李國昌前去整饬代北軍事,捍衛北疆。”於琮拱手,複躬身奏道:“老臣沐聖主洪恩,職主兵部,四方靖亂,略可覺聞。前神策軍所奏不實,乃欺天之言!彼為李國昌所賄,為虎作伥!若果有突厥餘孽南犯,狼山都督府、東西受降城首當其沖,盧龍藩鎮及平盧節度使必有飛奏入京。今不見前哨數鎮的片言字紙,難道那突厥兵馬飛過狼山,天降到陰山、神落在代北不成?”
皇帝面色茫然,稍停,顧於琮說道:“朕觀李國昌忠厚良善,非大奸大惡之徒。彼領敕封歸鎮,料無大礙。”
於琮跪下,以頭擲地,碰得額頭咚咚作響,奏道:“望聖天子恕臣直言!想那安祿山、朱??、李希烈、南诏的酋龍,此數敢向本朝發難之賊臣,皆屬大奸大惡之徒,然而他們在殿堂奏對之時、面對臣工之日,盡都顯出溫良儉讓、謙恭忠厚之貌。當初,要是奸臣楊國忠不放安祿山出京,豈有安史之亂?德宗皇爺臨亂出京,若納西平王李晟之言,把朱??帶走,豈有奉天之難?奸相盧杞盧杞:唐德宗時的宰相,以奸邪、陷害、搜刮為能,後貶死於澧州。私放李希烈歸鎮,致有連兵拒命之禍;南诏的酋龍若不放出京師,豈有僭號自立之殃?此數賊臣,都是溫文爾雅,卻為國家之大患!前車已覆,後豈不戒?臣歷事數朝,無他能,略知臣工的賢否而已!且臣老邁,素與李國昌無恩無怨,所以為聖主盡言者,字字為國、句句報主!望陛下從臣所奏,收回成命,追還敕封,天下幸甚!大唐江山幸甚!”於琮奏罷,以首叩地。
懿宗沉吟道:“制書已發,似難收回……”沉思良久,诏谕於琮:“老愛卿起身吧!可令宣慰使傳谕李國昌:若未離京,收回敕封文書;若已離京,另行別論。卿可退矣!”皇帝傳诏罷於琮,起駕而去。
於琮怅然,自語道:“此等軍國大事,關緊國家的安危,卻如此草率。恐怕從此以後,代北不甯了。誠所謂,國家將頹,生妖生伥!”
咦!好個於琮,可謂謀國之良臣也!有詩為贊:

晚唐未必無精英,慧眼於琮最識工。
可恨遭逢平淡主,有心難展經邦聰。

宣慰使楊公慶奉了聖谕,時已三更,急忙率領禦前的帶刀護衛,打馬往勝節坊奔來。楊公慶來到金吾將軍府宣召李國昌時,將軍府裡唯有李克讓夫婦及數名護軍仆役而已。楊公慶追問時,李克讓回禀道:“家父出京已經三日了。”楊公慶聽了,癔症了半晌。真個是:急忙而來,催馬而去。
楊公慶回到宮裡,直等到次日早朝,才面聖回奏。皇帝聞奏,卻不置可否。真正應了那句俗言:

昏君不知山河重,玉玺按在美人胸。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沖天英雄傳第一卷》


   中國歷代專制集權王朝為什麼都逃不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運?苛政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劍而起,黃巢率百萬之衆,風卷天下,破長安,建大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實現了農民起義軍的最高夢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終至風流雲散,又是為什麼?答案盡在《沖天英雄傳》之中。本書結構宏大,通過描寫黃巢起義波瀾壯闊的全過程,全面展現了晚唐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風貌,表現了封建王朝盛極而衰的必然命運和古代農民起義的失敗根由。行文風格繼承了明清古典小說傳統而多所創新,故事進程疏密有致,語言能莊能諧,人物性格鮮明,分析針針見血。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紹繼弘揚,尤其是可讀性、思想性等方面,創造了新的高度和標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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