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尋立身道,當拜精藝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學問深。踢天弄井都學會,未必是、走南闖北生意筋。商路不容易,請教過來人。
有人要問:“你這筆家,不接著說黃巢、批講王仙芝,因何胡扯商皮筋?”筆家躬身一禮,笑一聲說道:“看官少安毋躁,且聽在下慢慢道來。只因有兩個書生,做官無望、生計艱難,就想尋一條商路,暫為糊口之計,以此做個話頭,引興正題。”
話說王仙芝、尚君長,坐在黃家的堂屋客廳裡,正在吃茶,聽到院子裡的腳步聲甚急,倆人急忙起身迎出。黃巢見了王仙芝、尚君長,連連拱手。他笑著緊趨幾步,挽住王仙芝的手不放。黃揆拉住尚君長的手說:“哥瘦了!”黃邺、黃存、黃欽、黃秉、黃萬通、黃思厚,面帶微笑,都朝王仙芝、尚君長拱手施禮。
黃巢朝他的兄弟們說道:“王哥與尚大哥跋涉辛苦,且到我的書房吃茶說話。你們都去更衣吧。塵靴露衫,有違敬客之禮,等換過衣靴,過來洗杯整酒,共叙別情。”
黃欽對扶杖門口的黃老員外說道:“伯,叫家人多烹些好茶,少時送到俺大哥的書房裡去。你叫家人去俺西院拿兩瓶好酒過來。”黃老員外擺手頓杖,說道:“你去,你去!不必惶急,一會兒茶就送過去。上房裡有好酒,不叫過西院再拿酒,也省得你爹瞪你吃酒!”黃老員外說著,扶杖吩咐家人去了。正是:
長輩忠厚兒孫孝,寬慈好客福壽高。
黃巢引著王仙芝、尚君長逶迤行來,直到後院西廂的書房裡。黃巢笑道:“蝸居不堪,哥不要見笑,請隨意坐卧吧。”尚君長笑道:“我們都是耕讀人家,草屋三椽,可敵風雨;床榻七尺,可以安眠。若以賢弟之所居而論,已覺望外了。”黃巢笑道:“大哥過譽了。請淨面更衣吧。”說話間過來個老家人,引著王仙芝、尚君長二人去盥洗房内沐浴。
王仙芝、尚君長洗去污垢疲勞、沖走臭汗酸灰,浴罷更衣。回到黃巢的書房,家人捧上好茶。王仙芝說道:“如此盛情,叫愚兄擔當不起。”黃巢笑道:“到了自己家裡,無須客氣。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套?就如你在京師為孟楷侍疾,叫我佩服得了不得!那孟楷要是客氣,豈不病死在異鄉嗎?咱兄弟們既已推心,就不要見外。”黃巢說罷,自去沐浴更衣。
少時,黃巢浴罷,換上天青色長袍。只見他天庭高聳、長發拖後、朱唇重眉、二目朗朗,遠遠望去,莊嚴若神。黃巢進門對王仙芝、尚君長笑道:“剛才失陪了,二位哥哥快用茶吧,別叫涼了。哥哥,幾時離鄉起身?統去何地遊訪?”
尚君長放下茶盅,笑說道:“若說起來,也是一時偶興,卻行了兩三千裡……”尚君長正要往下說話,家人過來請飯。黃巢拱手道:“哥哥,咱們先去用飯。吃著叙談,更覺從容。”三人起身,隨著家人來到堂屋上房。黃家的幾位兄弟都已先到,唯黃巢的小弟黃思厚沒有入席。黃巢最愛他的小弟,他叫來家人吩咐道:“劉叔,叫思厚快來!年歲不小了,也該學禮了。”
不一會兒,一個頭挽青陽巾、虎頭虎腦、略帶羞澀的少年,來到客廳。看上去他大概有十歲左右,正是黃巢的小弟黃思厚。黃思厚見了黃揆,作了個揖。黃巢說道:“還不快給客人哥哥行禮?”黃思厚把臉一紅,跨上一步,對著王仙芝拱手作揖,說道:“大哥哥,拜揖了。”王仙芝忙扶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都是自家兄弟,旁無外人,快坐!快坐!”王仙芝說著,拿出一個金線玉佛,有一寸長短,挂在黃思厚的脖子上。
黃巢目示黃思厚,黃思厚不敢坐,轉身對著尚君長高拱雙手,說道:“大哥哥安好!”尚君長伸手扶住黃思厚,說道:“快坐吧,不必多禮!小弟倒是聰明,只是有些腼腆。”尚君長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捧雨花石,遞給黃思厚,說道:“無物為敬,海邊撿了些雨花石,紅紅綠綠、晶瑩光滑,甚是可愛,捧與小弟閑時把玩,堪為一笑。”黃思厚恭恭敬敬地給尚君長作了個揖,方才接了雨花石,然後依在黃巢身邊。
黃巢摟著黃思厚,笑說道:“咱們在他這般年紀,禮數極熟,師尊管束也嚴,人前人後從不失禮。到了他們這幾年,頑皮得就如野馬一般,逃學玩耍,只是不肯學禮!人既來到世上,萬般禮為先!既是個念書的人,千萬不能失了禮數,叫人們背後笑話沒有家教!”
黃思厚退回一步,面對黃巢,恭恭正正地作了個揖:“哥哥的教訓,思厚記下了。”黃巢挽住黃思厚的手,說道:“坐我身邊吧。”黃思厚規規矩矩地坐在黃巢的身邊。
王仙芝見上座空虛無人,就對尚君長說道:“咱倆去請老伯父入席吧?”黃邺忙把手按住尚君長,說道:“二位兄長不知道,俺大伯從去年病愈之後,再不沾葷;就是這青酒,他也不再沾唇了。俺都笑他老人家要吃齋念佛了。俺大伯卻說道:‘吃齋能活大壽限。’”黃邺把手一搖晃,說道:“任你怎麼勸,他都不會來!”
黃邺的話音剛落,就見黃宗義老員外扶杖過來,囑咐道:“你們兄弟們好好待客,不要貪杯吵鬧,不要叫朋友見笑。”王仙芝、尚君長立起身來。黃巢看著他父親笑道:“今天有客,你就坐一坐吧?”黃老員外擺手道:“你們吃,你們吃吧!別管我!”老員外又手扶王仙芝、面對尚君長說道:“來到我這裡,就與自己的家一樣,不要客氣!你們吃好喝好,就是敬我了。”王仙芝又要行禮,被老員外按住,說道:“見過禮了,別再多禮!別再多禮!我去後邊靜一會兒再來。”老員外說罷,擺一擺手,提杖竟往後邊去了。
黃巢目送著父親去了,方才落座。他見酒菜已齊,就對王仙芝、尚君長說道:“二位兄長,端杯吧!門盅互敬,酒幹後從容。”他兄弟們一齊起身擎杯,向王仙芝、尚君長致意,碰杯,然後一飲而盡。早有家人滿上酒來。黃巢環顧大家說道:“駕筷子吧!隨意!啊,隨意!”大家舉筷,隨意而食。
尚君長見桌上盤碟光鮮、菜肴豐盛,酒洌香醇、杯盅精致,黃家兄弟意誠禮恭,他心裡連連贊歎,忍不住舉杯在手,細品慢咽。黃揆急忙叫家人把酒給尚君長滿上,方問道:“正天兄,全德兄,幾時離鄉到此?”
黃巢說道:“適才剛說了個話頭,就被劉叔叫飯所沖斷……”尚君長接口說道:“年前,從京師回來,心裡郁悶難受,仙芝弟又染了風寒。俺兩個窩在家裡,憋得要死!仙芝兄弟憶起膠東、濟北、魯南的一些朋友,說是數年不見,不知他們的境況如何。俺倆就商議:一者,拜朋訪友;二者,遊玩散心;三者,也出去瞅一瞅謀生的路數。俺倆就趁著春寒,二月初二起身,從昌邑,走平盧,到東海,沿海入魯,又登泰山、朝曲阜,一路到此。屈指數來,正不誤芒種節氣回家收麥。”
黃揆笑著,十分可惜地說道:“咦!尚哥太偏心,咋不叫叫我哩?這東行遊玩,要是有我,豈不是更熱鬧?”黃揆說著,放下筷子:“記得去京師應試時,咱們行到靈寶城外,我適逢内急,急尋溺地。三春仲月,又沒有莊稼遮身,全德兄給我指說:‘路南邊的矮牆邊上,那就是善地。’我也不曾留神,把包袱遞給尚讓,緊跑了幾步就解衣撒尿。哪知,牆裡邊竟有一個婦人!那婦人開口大吼道:‘哪的人呀!何處不可撒尿,偏在這茅廁門邊堵住口尿!叫人如何落腳呀?’驚得我刹車不住,又被那村婦咕咕哝哝,數落我好幾句!我也不敢吭氣,回頭看時,尚兄他四個笑得直不起腰,我一愣,方才知道,這是他們合夥在捉弄我哩!”
黃巢見說起往事,大笑不住,嘴裡的酒食噴鼻而出。他兄弟們見了,拍手笑得更歡。黃邺笑罷,擦一把淚,看著黃揆笑問道:“你也太莽撞!要是道場,你也去撒尿?”大家聞言,又是哄的一聲,拍掌大笑起來。
王仙芝笑說道:“其實,在靈寶捉弄黃三的人,不是老尚。”黃揆笑說道:“不是尚哥是誰?是他指給我,叫我去那地方的。”王仙芝笑說道:“還是你家的黃老大!是他先看見有個胖婦人進了茅廁。老尚本要指牆後,你家黃老大趕緊搖手。等到你撒尿時,黃老大才對俺仨說道:‘裡邊有個婦女!’說罷,黃老大自先笑了,俺幾個才知道茅廁裡面先有人了。”
王仙芝說罷,黃巢手拿毛巾,一邊擦臉,一邊笑道:“誰也怨不得,怨他自己。老大一個人進了小茅廁,你卻望不見,可見你走路心不在焉了,豈能稱為飽學之士耶?”黃揆聽說,自己也笑了起來。
黃巢擦罷手臉入座,品了一口酒,夾了一口菜,忽問王仙芝道:“王哥路經魯南,可知道徐州的戰事如何了?”王仙芝說道:“從沂州來薛城時,路上人傳說:徐州已平,龐勳早已懸首國門了。康大帥班師回朝,又被貶任潮州的司戶參軍了。”
黃巢聞言,睜眼停筷,問道:“咦?平賊立功,例應加封,如何卻貶他為潮州的司戶參軍?”王仙芝笑道:“人人都是這樣說。偏咱們的宰相路岩路大人上奏一本,說咱們的康大帥‘克扣軍饷、贻誤軍機,使徐州數萬巨賊漏網’雲雲。今上大怒,一道聖旨,把康承訓大帥從河東的節帥、北都留守貶到潮州‘享福’去了。”黃巢聽罷,頓足拍桌,說道:“咦,真是糊塗的皇爺呀!”
黃邺放下筷子,擦一擦手,說道:“要說那康大帥,也不是什麼上等賢良之輩!只看他軍中的種種惡行,就令人發指!他是好是歹,咱們且不去評說。只是,兄弟想問尚大哥、王大哥,你二人遊歷,足遍三齊、身經二魯,其地其人,古風古迹如林、名人名勝鋪地。二兄都是大才,必有吟誦佳作,何不把一路上的讴歌取出來,叫咱兄弟們欣賞欣賞,以佐酒間雅興?”
王仙芝對黃邺笑道:“黃二所言果然不錯。我與君長哥哥遊蕩這一遭,每遇良辰,直想高歌;每臨勝景,心扉大開,真個是憂愁盡忘、榮辱去身。只是愚兄才拙,文字抒情不盡如意。要說一字沒有寫,那是欺人。有是有,只有三言兩語,也都是七絕、七律,韻轍也有不工的地方。況且所留筆墨有限,今愚兄獻醜,傾箧捧上,望勿以艱澀為笑。”
王仙芝說罷離席,去到行囊裡,檢出自己所記的炭稿,拿過來放到桌子上。黃家少昆仲都停下筷子和酒杯,把王仙芝、尚君長的詩稿一一浏覽。
王仙芝途中的手稿:
運河
船父放歌慢搖槳,數枝荷花映京杭。
運河兩千三百裡,漂去隋家托起唐。
運河
運河承載舟船利,錯叫督工酷吏役。
遊幸龍舟影裡望,白骨堆前楊柳堤。
晏子
淮橘味寡妙說甜,南王不及北相端。
托獻紅桃能戮士,諸葛《梁父》卧龍川。
曹?i
世間俠客何其多,曹?i開山是祖河。
壇上劫持霸主日,汶邊疆土複魯歌。
柳下惠
美色醉人不待言,金钗故意誘紅簪。
齊國大名柳下惠,坐懷不亂白玉般。
孔聖
自從聖賢出東寰,奔走週遊江漢間。
堪歎列國拒複古,文成空就儒家天。
齊桓公
公子才德在下乘,多虧管鮑萬機擁。
鵬因金翅壓千獸,虎借爪牙破太空。
迎戰北戎陣陣鼓,排兵南楚紅紅纓。
晚年忽去聖哲句,終叫霸魂啼閉宮。
豎刁
三齊聖賢去何鄉?誰叫王宮刁霸猖?
仲父不修身後計,忍將霸業息風光。
孟母
孟母三遷慧眼真,擇來善地換儒身。
萬古千秋作明鏡,神圖高供賢德尊。
尚君長途中的手稿:
孫膑
裝瘋刑膑太心酸,原是德才種禍端。
仇報馬陵終雪恨,《兵法》一著至今傳。
魯哀公
伯禽不計禦魯年,後世兒孫誰重天?
侯王驕奢無遠計,三桓分霸錦江山。
魯仲連
六國文武百千千,卻把帝秦引魂幡。
東海一條奇男子,魯連正氣幹雲天。
孟嘗君
孟嘗養士四千排,多是半分亡命乖。
雞叫啼醒關上吏,狗偷竊裘窦邊哀。
馮谖鑿窟關大計?薛邑笑顔為散財。
十萬秦兵圍歷下,一派降幡哭蒿萊。
慶父
搖蕩朝綱是甚狨?奸臣連禍喧嚣宮。
封國壯士今何在?立斬狗頭慶父腥!
陽虎
三桓暗移魯家鐘,陽貨效法開霸風。
天理昭昭須有報,上梁不正下梁傾。
無題
名落帝銮折桂路,蹤遊齊魯展詩才。
雲遮明月西庭暗,雨過紅曦東海來。
鲸占汪洋翻巨浪,雕憑健翅破空霾。
好將茫茫海中水,滌去層層心上埃。
時景
才過三齊春韭嘗,又觀二魯禾灌漿。
黃鹂先報春光去,佈谷唱來麥浪香。
黃巢看罷二人的吟稿,把最後一頁遞給黃邺,說道:“巨山,你仔細看看後邊這兩首。”說完轉身對王仙芝、尚君長二人說道:“兩位兄長的新作,句工韻美、清新流暢,功力又勝過前年,可比元白,足敵劉柳!不是兄弟虛誇,這詩稿和他們相比,真個是毫不遜色。這‘鵬因金翅壓千獸,虎借爪牙破太空’,竟又是前後互意、借比貼切、寓意深長,當作諸篇中的名句。最可惜的,是少了哀歎民生的大作。看來,我輩讀書人失意之後,蓬頭垢面、呼天號地、恨書於萬丈深淵,究其本心,實未忘書。由此看來,實為我輩文人之短。”王仙芝、尚君長二人聽罷,點首表示同感。
黃邺看罷詩稿,手指擊桌,說道:“哥呀,到底是應過京試的儒生,筆法揮灑不俗。世上吊古褒賢的詩作甚多,然而,那都是賣弄辭藻,讀起來艱澀饒舌,卻自诩為詩之正宗。似此等詩,融經貫史、霸氣十足,卻又清麗流暢,比之於兩榜進士臨軒頌聖顔、入窗吟佳人、依紅偎翠、谀笑應和之詩,不啻天淵!我特別喜歡《無題》與《時景》兩首,當為數篇之翹楚!其詩境,造詣甚高。‘雲遮明月西庭暗,雨過紅曦東海來’,當作佳句;‘鲸占汪洋翻巨浪,雕憑健翅破空霾’,更是霸氣十足、美不勝收!看它内情外景、遠指近寓、憂國憤臂,可算是胸臆無際了!便是今之宿儒大筆,也不及此等詩作多了!”黃邺說到這裡,看著王仙芝、尚君長,拱手說道:“兩位哥哥,這詩稿,等到我閑時略作裝訂,抄錄下來,置於幾案,郁悶時念誦念誦,足可賞心悅目。”
尚君長笑道:“要是不嫌聱牙,任弟收留。只是一樣,拙作粗俗,可別叫旁人恥笑。”
大家正在論詩,那黃揆數杯之後略有酒意,開口說道:“哥呀,這‘京試’二字,以後就別再提!我雖然只赴試一場,卻已洞透其中的玄虛,所以立誓不再赴試。真是俗話所說的:‘少考少生氣,多考多生病!’這高天雖青,難殺舞弊奸邪;大地雖厚,不弭落魄傷痕!夫複何言!夫複何言!”
黃揆正恨,猛聽嗵的一聲。大家看時,卻是黃巢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盤亂跳。黃巢聲若巨雷,吼道:“狗考官,忒陰毒!”他雙目瞪圓,憤然吼道:“好狗官!一支朱筆,殺得我苦!去年一場,若不是衆家兄弟侍候,叫我險些難歸故土!我黃巢有朝一日……”
王仙芝也手拍桌沿,震得桌子咚咚直響,恨聲說道:“這天,早該掀翻了……”
黃邺見歡歡喜喜的一桌酒宴,轉眼恨聲不斷,唯恐他們幾個勾出舊病,鬧出什麼事情,急忙截住王仙芝的話頭道:“王哥,人的命,天做定!大福大貴之人,自有天命護佑,非是一二颠簸可損的。李靖、徐?蕖⑽橫纭⒙碇埽??牆?砍錾恚坎歡際敲??暮5拿?嗝矗扛绺纾?彩輪煌?麼ο耄?目硪徊教斓乜恚?新分還苄挪階撸?雜屑?癜抵星!A舻悶叱吣卸?恚?崩叢俗?鍪ハ停∧訓啦皇敲矗坎恍牛?阍俣痢睹獻?#8226;告子》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就是鐵證!吃酒,吃酒!只一壇酒,還剩這麼多!咱兄弟幾個,都要大盅大口下酒!”黃邺說罷,高擎起酒杯。大家被黃邺一頓鬼混,不覺轉怒為喜,齊齊舉杯,一飲而盡。
誰知,這世上萬事不由人,黃家設酒,本為待客,王仙芝美酒落肚,竟將愁腸勾出。王仙芝把酒盅放在手心裡擰了幾擰,說道:“哎呀!像我這人,學文不成,練武未就。家中一百多畝土地,如若風調雨順,賦稅之外,還能溫飽;一遇荒旱年景,即難維持生計。我也曾晝夜尋思,要是行船為販吧,埋沒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讀,臉面十分不堪;急欲外出課童坐館吧,卻又少了讀書人家,苦無門牆可去!且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三十出頭,已經是老大不小了,婚姻黃鶴、功名天鴻,日後做何結局是好?好不令人惆怅!”王仙芝說罷,把手心裡的一盅酒一口吞下。
黃邺放下筷子,看了看尚君長,望著王仙芝笑說道:“哥,不必惆怅如此。人急智生,水窄船直。遇見此等光景,自然是糊口為先。人到艱難之時,還說什麼文人臉面?以小弟之見,販鹽販糧,足可應急!”王仙芝看看黃邺,說道:“近年來,販鹽販糧者漸多,我也聽說了。只是内情如何?怎麼開手?急切難做呀。”
黃巢看著王仙芝笑說道:“哥,要說鹽路,咱二弟黃邺最熟。”說到這裡,指著黃邺說道:“這幾年,他不讀書,卻熱心去隨幫走鹽。他肚裡有一本《販鹽經》哩!不信,叫他說說。”
黃邺見大哥誇獎自己,不覺眉飛色舞。他伸手抓起筷子,用竹筷點著桌沿,說道:“哥,要是說起鹽糧商販一道,這裡邊大有學問,亦難亦易。所謂難者,官府盤剝、污吏勒索、鹽稅不一、運途耗損、路遇打劫、車毀船沉、血本無歸,這就是艱難之處;所謂易者,天下太平、上司廉明、課稅如一、路途無驚,這就是容易處。只是有一點:利薄。我家自祖上經營鹽路,今已四十多年,雖是掙下了偌大的家業,卻也驚憂相伴!現今已是騎虎:要是不做吧,無以糊口為生;要是再做吧,時有得罪之憂。我之所以不願入京應試,並非不望進士及第,而是早已知曉,朝廷的文武兩途,都是不公!他們的科考,只是個障眼法:也不過借科考為名,賄賂一把金銀珠寶,為官宦子弟們尋個詐取百姓血汗的飯碗而已!豈是真要選拔天下的真才哩?你庶民百姓的子弟,不要做夢!所以,我是立志決不進京趕考的。我身在荒村野店,把家中祖上的舊業時而習之、弄精弄透,做一個自在鄉下佬,有吃有穿,不生閑氣,足矣。”
黃邺說到這裡,伸筷子夾了一塊牛腩,放到口裡,慢慢地嚼,細細地品了美味,然後咽下去,接著說道:“若說鹽戶,前朝早有。春秋戰國之時,鹽戶沿海最多。最大最富者,就是猗頓。猗頓的家資,富可敵國!到了秦漢,因是皇家的財路告急,便出了個桑弘羊,在漢武帝面前大論鹽鐵。漢武帝始設鹽官,統轄天下的鹽戶。然而,那時的鹽官多不入流,大多是官府指定一家鹽戶,監護百家鹽行而已,故而利平無驚、買賣樂道。
“到了我朝初年,天下都是散鹽。何謂散鹽?因是隋末天下大亂,群雄紛起,鹽官大都被百姓擊殺,誰敢伸頭再管鹽呀?我朝高祖起兵,與群雄對峙,皇家忙於徵戰,數十年間,鹽道無人問津。到高宗末年,劉仁軌為相,才開手整頓天下的財賦,始置鹽鐵使,叫他督理天下的鹽鐵茶糧賦稅。然而,那時,皇家法寬多恩,天下的百姓也都感戴。
“到了肅宗乾元年間,第五琦綜理天下的財賦,始置鹽鐵法,條目甚細。又在產鹽地設置了鹽院,派鹽戶和無業遊民及輕罪流徙者煮制造鹽,官府免其終身徭役,把他定為亭戶。此外,還有畦戶、竈戶、鍋戶、井戶、铛戶等等,通稱鹽戶。又有福建的稱為曬戶,浙東的稱為闆戶,遼陽的稱為灘戶。畦戶、井戶,由官府劃給場地,供給本錢、鹽具,然而,所出之鹽均應上交,不得少留。
“要想知道鹽路,當知鹽田鹽法。近幾年,天下不靖,兵荒馬亂,鹽法峻刻。稍有觸犯,就要殺頭!”
黃邺說著,叫來家人:“到我的書房,把書取來。”不一會兒,家人捧了幾本書過來。黃邺拿起頭一本,就是《大唐鹽鐵诰律》。黃邺翻開書,指著前一章說道:“兄長請看,此乃前年淮南鹽鐵轉運使所刊:鹽商私販,不得帶一斤一兩私鹽,侵奪榷籴課利。如有違者,一兩以上至一斤,買賣雙方各杖六十;一斤以上至三斤,買賣雙方各杖七十;三斤以上至五斤,買賣雙方各杖八十;十斤以上,不計多少,買賣雙方均應處死,鹽本及家產充公。”
尚君長聽罷,插嘴說道:“鹽法如此峻絕,國家可謂濫刑了。”
王仙芝猛地想起,把手一拍,道:“哎,我見野地裡多有白花花的堿土,我把堿土收起來,咱自己熬鹽,如何?”
黃邺笑道:“哥,先不要高興,往下看吧:‘各州府縣之民,如有刮堿熬鹽者,不計斤兩,並處極法;四鄰諸人告發者,重給賞錢。’哥,你可看清楚了?”
王仙芝瞠目無言,繼而皺眉說道:“私販不可,煮鹽犯斬,如何是好?”黃邺笑說道:“哥是極聰明的人,如何為這個條律所迷?這世上,哪有私帶幾兩鹽,就要殺頭的道理?就是當今皇上,恐也不許!哥,這裡邊有個講究!”
尚君長問道:“是何講究?倒要請教二弟。”黃邺說道:“鹽鐵使衙門,官吏成群,各州、縣、鎮,都有鹽官。你叫他們如何發財?”王仙芝說道:“他們既是衙門的人,自然有朝廷的俸祿養身,豈得別求?”黃邺拍手說道:“王哥所言甚當!只是,朝廷的俸祿,遠不能滿足官吏之所欲!其中的關竅就在這裡。那官吏在編寫律條時,先已埋下了手腳。這就是‘嚴刑峻法’四個字!嚴刑則網多,法峻則易賣,此屬常理。要都像漢高祖約法三章那樣,或像我朝貞觀年間的法簡條寡,那各地的鹽糧官員豈不餓死?王哥,你沒入買賣這一路,固然不曉得其中的内情。法寬官無油,峻法有賣頭!試想:私商私販,私帶十斤八斤鹽物,拿住你,問你個死罪,你是破財,還是叫砍頭?”
尚君長說道:“要是天下盡都如此,豈不壞了朝廷的法度了?”黃邺笑著,用手指著尚君長,說道:“尚哥所言,真乃書生之見!咱大唐,沒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那就是朝廷的法度大壞!小民百姓,兢兢守法;官員污吏,誰不鲸吞?你看那滿天下的官員,正如百姓們所說:‘手抓不住伸腳夾!’”
王仙芝持杯,搖頭說道:“真是不入其行,不知其詳。如此下去,豈不是要壞了咱大唐的江山麼?”黃邺冷笑道:“哥,休怪小弟說話!這大唐的江山社稷,原是皇上自己弄壞的,怨不得別人!”
尚君長問道:“此言怎講?”黃邺說道:“天下的細事,皇上不知道,確為實情。那些地方官員,給他戴個‘欺君瞞上’的罪名,倒也不虧!要是天下的大事,那皇爺老子哪一件不知,哪一件不曉?就如這買官賣官、考試舞弊、賄賂公行、聚斂搜刮,皇上豈是真不知道?那些官員上貢,動辄千萬、幾億、十幾億,難道他肚裡有金山銀海不成?他不去搜刮舞弊,卻去哪裡取金銀?皇帝既許他進貢,就得許他貪墨!官員們一旦犯著‘貪墨’二字,天下不就亂了麼?哥哥,你說,這大唐的江山社稷,不是皇上自己弄壞的,又是何人弄壞的?”
王仙芝、尚君長、黃巢及黃家少仲昆聽罷黃邺解說,感歎不已,都服黃邺好見識。
尚君長說道:“二弟如此一說,這鹽路的大概,也就明白了。只是,萬事開頭難,如何去踩頭一腳?還望二弟指教。”
黃邺不答,卻拿起筷子,揀了一段燒腐竹,放到嘴裡,嚼了幾下,又去吃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看著尚君長說道:“哥,你想走鹽路,但不知哥是公販,還是私販?若要公販,去轉運使衙門裡,註上姓名,領來路照行鈔,依照鹽法運銷,就是公販的鹽商了。只是利薄,只能得個腳力錢。要是私販呢,來路很多:煮鹽戶私下售出者,名為‘場私’;外州外鎮公鹽入本州本縣買賣者,名為‘鄰私’;公商私帶者,名為‘商私’;船戶運鹽時私裝上船者,名為‘船私’;緝私官員沒收後又賣出者,名為‘功私’;軍中沒收的又賣出者,名為‘兵私’;結幫販運者,名為‘袅私’;官貴人家私售者,名為‘官私’。名目繁多,種種不一,這,只是個大概。”
王仙芝問黃邺:“這幾項私販,哪項穩妥?”黃邺拍手,哈哈大笑道:“要尋穩妥,販公鹽最是穩妥。”大家一齊笑了起來。
王仙芝笑著說道:“公鹽日夜辛苦,只得個腳力錢,酒肉不沾唇,販它幹啥?”尚君長說道:“可以先小試一回私販。待路數熟透,再尋別的門路。”黃邺說道:“哥要是真想試上一試,小弟暫不相陪。但是,必須先得有人引領哥哥一兩遭。我家行鹽時,常佣本村的兄弟二人,姓張,一名歸霸,一名歸厚。這兄弟二人,為人義氣,好膽識,有一身好武藝,動起手來,三二十人到不了身邊。到時候,叫他兄弟陪哥走一趟。”
尚君長問黃邺:“本錢需要多少?也好預備銀兩。”黃邺說道:“近幾年鹽情颠簸,鹽場的東家大多不兌換現銀。細麥黃米、綢緞佈絹,實物兌換者居多。價格隨行就市,大概要三升好麥一升鹽。哥,更有一句關緊話:哥須是事先尋好買主,預備好出手之地,方可起貨。再者,走鹽只三季,夏不走鹽,因為天時悶潮,鹽包鹽塊容易受潮銷化。”
他兄弟們邊吃邊講,邊喝邊談,直到後半晌,黃老員外與黃宗安過來看時,一群年輕人方才含笑起身。
到了次日,王仙芝、尚君長二人就要告辭。黃家兄弟堅留不放,黃巢說道:“小弟在家,無所事事。此等村落,沒人能與兄弟快談。二位哥哥是出遊的人,就再住上倆月也無妨。”二人見黃家兄弟情笃意厚,只得住下。
到了晚間,黃巢命人備下香案、酒盞、蠟燭、紙馬之物,擺到後院。黃巢親自來到仙芝、君長的床邊,拱手說道:“哥,弟不肖,有句不情之語,不知當不當說出來。”
王仙芝愕然道:“咱們相交多年,今天兄弟如何客套起來了?”尚君長說道:“咱們意氣相投,向無不可言之言,兄弟只管說來。”
黃巢肅顔正色,從容說道:“不肖弟想與二位哥哥,定為金蘭之交,結為異姓兄弟!不知兩位兄長意下如何?”王仙芝聽了,從容說道:“自古以來,脾味相投、志同道合之人,舍得剮身棄命之輩,往往在神前盟誓,誓同生死。這是至大至誠之事,雖為一時偶興,實為千古佳談。盟誓之後,小則販賣經營,大則縱橫天下,生死相攜,患難共肩。就如後漢的桃園結義,隋朝的韓擒虎、伍天章、賀若弼結義,本朝的魏徵、徐茂公、秦叔寶、程知節幾個英雄結義,皆成千古大業,同叫後人仰慕!今天賢弟言及此事,豈不正合天心人意?”尚君長笑著直是點頭。
黃巢聞言大喜,笑挽王仙芝、尚君長的手,款步來到後院。見紙馬香供一應俱備,三個人也不多言,並肩立在供案前,朝天地一揖,上去燃香。三人持香在手,待香煙缭繞升空時,他們各打一躬,齊聲說道:“日月高照,神鬼作證:俺尚君長、王仙芝、黃巢,三人同心,三志如一;富貴艱難,同享同擔。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願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煙駕誓言,永駐九霄。有違此誓言者,天地不容!”
誓罷,請香入爐。三人同時跪下叩首,然後互拜。
叩罷立起,仨人正要互送金蘭年譜,卻見身後黑乎乎地紮跪著一人,頭已叩下,還沒有站起來。三人細看,原來是黃揆,大家不覺啞然失笑。
黃揆叩罷頭,一躍立起,大笑道:“你們做的事,我都知道了。如何瞞我?”黃巢笑道:“你我本是一家的親叔伯兄弟,我和二位哥哥結下金蘭,與你結拜金蘭一樣。原想明天告訴你,不料卻來打了個偷錘。”
黃揆邊燃香邊說道:“大哥所言不妥!磕過頭的兄弟能與說幹話的一樣嗎?”王仙芝挽了黃揆的胳膊,說道:“別說啦,黃三!你正趕上燒香磕頭!今後並無‘幹’話,咱可都是‘濕’話了。”他三人聽了,大笑起來。這才是:
只因一時潮心血,感得後世說英名。
四人走到後角門,黃巢忽然想起,問道:“今天見到二位哥哥,只顧喜歡,卻忘了進德兄弟。尚二近日境況如何?他在家幹什麼呀?”
尚君長笑道:“我那兄弟樣樣都好,只是牛脾氣不改。論說,他的資質文章勝我多了,家中的老少勸他再進京應試一科,定不準這進士及第,還真有份哩!誰知,隨你東勸西說,他硬是不去參加考試,每天守在家裡,棄了經書,卻去學那織席編簍之類。沒事時,就去訓教家裡的那兩頭黃牛。耕作時,手裡不離《易經》與那《武經》兩本破書。他自己蹲坐在田埂上,眼看著書,手比畫著,就像雞刨食一樣,統不知比畫些什麼!十天半月,外出一回,也不論風霜雨露,說是去訪朋友、拜老師。他獨自一人,又不隨群,有何成就?有何益處?只是把俺家的黃牛訓得聽話,一打手勢,牛隨其身。一村的人,都來笑話他。要說練武,人家都說雞鳴即起,人家尚讓四更就撅著屁股爬起來,滿地亂滾,天天如此,從不改轍。老父親訓他多次,叫他習文,得便進京。他卻笑道:‘情願守你老一輩子,不願去應試。’說得急時,馬上滿口胡扯,什麼‘時不至,運不到’之類,統不知做何心思!”尚君長一提起尚讓,便是歎氣。
黃巢聽罷尚君長說話,心裡暗道:“尚讓啊,屬於諸葛、龐士元之類。可惜君長忠厚,不識真人,錯把昆山白玉看作了頑石。”想著不覺輕輕搖頭。
尚君長見黃巢搖頭,以為他腹诽尚讓,就對他說道:“巨天,得便時接你到我家,你要好好地勸勸尚讓。”黃巢含糊應道:“好,好。”
四個人一路說話,來到門口,擡頭看北鬥星時,夜已三更,各人拱手一禮,自去安歇。正是:
泥垢污蒙昆山玉,有人知道大才眠。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沖天英雄傳第一卷》
中國歷代專制集權王朝為什麼都逃不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運?苛政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劍而起,黃巢率百萬之衆,風卷天下,破長安,建大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實現了農民起義軍的最高夢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終至風流雲散,又是為什麼?答案盡在《沖天英雄傳》之中。本書結構宏大,通過描寫黃巢起義波瀾壯闊的全過程,全面展現了晚唐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的風貌,表現了封建王朝盛極而衰的必然命運和古代農民起義的失敗根由。行文風格繼承了明清古典小說傳統而多所創新,故事進程疏密有致,語言能莊能諧,人物性格鮮明,分析針針見血。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紹繼弘揚,尤其是可讀性、思想性等方面,創造了新的高度和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