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享譽國際的幻象大師哈裡R26;胡迪尼,也無法用魔法變出比1969年下半年更奇幻的6個月來。7月20日,宇航員尼爾R26;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10月16日,紐約大都會隊以1%的概率獲得世界職業棒球大賽冠軍。12月9日,自由市場上的黃金價格跌到了每盎司34.9美元。[1]
在沃爾克看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件就是紐約大都會隊奪冠。該隊於1962年組建,此前在全美職業棒球聯盟比賽中不是墊底就是倒數第二。第二不可思議的事件是黃金市場的錯亂,金價在上半年還創出了歷史新高,年底卻跌到了自兩級交易體制運作以來的最低點,甚至低於每盎司35美元。登月的消息當然令人興奮,但它畢竟更可預測,因為自從肯尼迪總統1961年5月向全美人民表示決心要在60年代把人類送上月球以來,美國的空間探索一直在穩步推進。
黃金前景的看淡與1969年下半年美元走強有關。沃爾克的個人生活也有所改善,因為芭芭拉終於在7月搬來,與他共同住在馬裡蘭州柴維切斯那棟雜亂無章的殖民地風格房子裡。她的到來讓沃爾克非常開心。他們到美聯儲主席馬丁和辛西娅夫婦家裡享用了晚飯,辛西娅已經把這頓晚餐推遲了很久,就等芭芭拉的到來。沃爾克還記得林登R26;約翰遜總統為了利率的事向馬丁吹胡子瞪眼睛的往事,並體會到了馬丁之後美聯儲主席的態度變化。
1965年9月,沃爾克還在任副財長幫辦期間,參加了一場會議,出席會議的有綽號“喬”的財政部長亨利R26;福勒、美聯儲主席馬丁和總統林登R26;約翰遜。[2]福勒財長先說:“馬丁主席想要提高貼現率。”約翰遜總統打斷他的話說:“你的意思是說他要從美國人民身上把血抽走嗎?”馬丁沒有落入圈套,反而說:“我覺得為確保價格穩定,現在正當其時。”
約翰遜知道,如果提高貼現率(美聯儲向商業銀行貸款收取的利率)的政策一經宣佈,必會使當天的晚間新聞蒙上悲壯的色彩,令銀行體系的借款成本上升。約翰遜總統試圖制止馬丁,最後對他說:“比爾,我明天去醫院摘除膽囊。你不會在我住院期間宣佈提高利率吧?”馬丁歎了口氣說:“不會,總統先生,我們會等到您出院以後再宣佈。”
沃爾克支持馬丁的觀點,他曾與福勒私下裡争論過這個問題,但收效不大。他自己都不知道,支持美聯儲主席的觀點會給他帶來怎樣的代價。待圍繞貼現率的争論偃旗息鼓之後,約翰遜總統問福勒,有沒有考慮過讓誰來繼承馬丁擔任美聯儲主席。福勒說他曾考慮過沃爾克,但是“我們得找一個跟我們一條心的自己人,而不是一個雖然理性但卻可能把車開離正確軌道的人”。[3]
馬丁抗命總統的行為讓沃爾克感到驚訝。沃爾克是知道的,當馬丁還在杜魯門總統時期任財政部助理部長時,就很堅決地支持美聯儲脫離財政部影響、提高獨立性。[4]眼前的馬丁是沃爾克眼中的英雄,他竟然不遵從總統的意見而執意提高利率,且最終在總統的反對聲中做到了,這是在美聯儲職責範圍内的獨立決策。這一政治經濟學的教訓,沃爾克銘刻在心。美聯儲是獨立的,但總統也是獨立的,因為他是美國民衆選出來的。所以,最好能讓總統也站在你這一邊。
到了1969年,通脹率上升超過了5%。以後來的標準來衡量,這並不算高,但在當時已經足以讓人焦慮了。馬丁領導下的美聯儲理事會在上半年緊縮了信貸,通過提高貼現率、減少銀行放貸以抑制過度開支。馬丁對此前採取過的寬松貨幣政策深感懊悔,並下定決心,絕不能在時機不成熟之時就放松貨幣政策。他說:“通脹這匹野馬已經脫缰離開馬棚,在路上狂奔……現在我們必須讓它慢下來,別跑得太快。”[5]馬丁維持了貨幣緊縮政策,直至他1970年1月卸任美聯儲主席。[6]
貨幣緊縮和高利率是抗擊通脹的政策措施,但同時也有助於推動美元走強。到1969年12月時,公司的財務部門發現,通過投資短期國債可以賺取8%的無風險收益率,這比一年前不到6%的數字要高很多,因此,公司資金就多留在美國國内,而不是轉移海外了。[7]黃金投機商也開始摒棄黃金,轉投債券賺取利息。倫敦的一位黃金交易商說:“現在我們關心的問題不再是誰在賣黃金,而是誰在買。答案是沒人再買了。”[8]一位蘇黎世銀行家補充道:“大家逐步意識到,黃金的官價在近期不會再漲了。”到了12月,金價跌到了每盎司35美元,投機商覺得不僅賭丢了褲子,連襯衣也沒了(這在冬天來臨之際更顯凄慘)。而幾個月前,金價峰值還是44美元,到現在跌去了9美元,虧了20%。[9]
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黃金的暗淡無光,證明了“美國在1968年3月決定建立兩級黃金交易市場體系”的正確性,也使財政部長大衛R26;肯尼迪長出了一口氣。“大勝黃金投機商、大長美元志氣……為大衛R26;肯尼迪作為美國財政部長的首次訪歐之旅創造了良好的氛圍。”[10]
沃爾克對大衛R26;肯尼迪財長既喜歡又尊敬:“他身上體現了誠實和率真的品德……當他圈定我擔任主管貨幣事務的副財長時,盡管面臨政治上的反對聲音,他仍堅持己見。我畢竟來自民主黨陣營……而且當時政府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接納了太多贊同反對黨主張的公務員。”[11]沃爾克任職時,媒體還是以正面報道居多。這本該令他欣慰,卻反而使他感到緊張,就像棒球比賽中聽到對手大喊“只剩下兩局進攻機會了,而我們卻還沒擊出任何一支安打”一樣,意思是說距離災難不遠了。
沃爾克憂心忡忡,擔心美元的反彈可能是一個短命現象,肯尼迪財長享有的“良好氛圍”可能轉瞬之間就會變為暴風驟雨。他在國會經濟聯委會作證時說:“美國的國際收支狀況和國内通脹是兩大基本問題,遠比其他事宜重要得多。”[12]這些問題當然比流入美國的短期投資更加重要。資金流入推升了美元、降低了金價。在美國利率上升時,資金雖大量充斥美國市場,但當利率下降時就會迅速撤離。一旦潮流轉向,外國央行將再次淹斃在美元之中,自由市場上的黃金可能又會像煙霧探測器一樣提前反應,以飙升的金價發出警示。
沃爾克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尼克松任命阿瑟R26;伯恩斯取代馬丁任美聯儲主席,任期於1970年2月1日開始。聞聽此信,白宮工作人員彈冠相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伯恩斯自此入駐央行,可以執行取悅總統的貨幣政策,總統這下高興了;二是伯恩斯這位說一不二的教授,將騰出他原來擔任的總統顧問位子,大家都受夠了他在此任上與尼克松之間形成的特殊關系。
威廉R26;薩菲爾是尼克松的演講寫手,他曾說,沒有人能像阿瑟R26;伯恩斯那樣對總統如此隨便。特別是有一次,伯恩斯在總統橢圓形辦公室用他一貫冗長拖沓的風格,作了一場關於福利改革的匯報。[13]他說道:“總統先生,正如我在7月8日備忘錄中所說……”為了節省時間,總統打斷了伯恩斯的話:“是的,阿瑟,我看過了。”伯恩斯突然插話:“不可能的,總統先生,我還沒發給您呢。我今天倒是帶過來了。”尼克松接話很快:“謝謝,阿瑟,我會讀的。”按照薩菲爾的說法,總統可能覺得挺可笑,但是白宮工作人員對伯恩斯卻心生不滿。
伯恩斯1970年2月任美聯儲主席後不久,就開始以寬松的貨幣政策來應對不斷攀升的失業率。到1970年11月,短期國債利率同比下降了2個百分點。公司又開始用腳投票,向海外轉移投資。據沃爾克小組的備忘錄記載:“盡管我們的貿易和經常項目得到了不錯的改善,但國際收支赤字仍然高企,反映了資本外流的嚴重程度,部分是因為美國寬松的貨幣政策。”[14]金價也體現了這種擔憂,上漲了10%還多,每盎司超過39美元。[15]1969年以來令人歡欣鼓舞的局面,如魔術師舞台上的煙火一般,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沃爾克意識到,為應對這種反複無常的資本流動,有必要採取有力的措施。[16]面對危機的威脅,他把一年多以前在内閣室演示過的應急預案(曾被沃爾克以及其他很多人稱為“核計劃”)找了出來,準備重新啟用,但又擔心總統在實施前得不到國會的批準。沃爾克深知,只有國會才能改變金價。於是他咨詢了財政部助理法律顧問邁克爾R26;佈拉德菲爾德,看究竟總統有沒有權力中止美元兌換黃金,同時還能保持價格不變。
佈拉德菲爾德提供了一份8頁紙長的備忘錄作為對沃爾克問題的回答。沃爾克看到後不禁喜從中來。[17]可以確信的是,根據《1934年黃金儲備法》,改變黃金的平價需要國會批準。金價從每盎司20.67美元升到35美元,遵循的就是這部法律。但是,備忘錄也提出,這部法律還授權財政部長可以相機中止出售黃金。
除了律師以外,對每個人來說,中止黃金出售似乎比單純改變金價更引人註目,這不像商業上的調整,更有點軍事封鎖的意味,跟宣戰有些類似。要想這麼做就必須先在法律上行得通,而現有法律已經授權財政部長可以免除國會幹預直接採取行動了。應對一觸即發的國際危機,沃爾克感到成竹在胸。
本文摘自《保羅-沃爾克和他改變的金融世界》
保羅-沃爾克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美聯儲主席,對美國和世界經濟影響最大的金融泰鬥之一。
這位“溫柔的金融巨人”身高逾兩米。比身高更突出的,是他輝煌傳奇的職業生涯:20世紀70年代,應對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和美元危機;70至80年代中,在美聯儲主席任上,成功制服惡性通貨膨脹;2009年,應奧巴馬之請再度出山,應對百年一遇的全球金融危機。自1963年以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他被六位總統委以重任。
尤其在上世紀80年代,沃爾克成功馴服高達兩位數的通脹怪獸,創造了“沃爾克奇迹”,為美國此後的經濟繁榮增長奠定了穩固基礎,被譽為“過去20年裡美國經濟活力之父”。
更為寶貴的是,他剛正耿直,堅毅執著,忠於公共利益,不迎合任命他的總統。沃爾克罕見地不謀求聚斂個人財富,他放棄投資銀行提供的高薪,長期過著算得上是清貧的生活,其高貴、正直和獨立的品格倍受世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