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1月18日,尼克松總統向白宮辦公廳主任海德曼吐露,他對自己的經濟顧問班子非常不滿。按照海德曼的說法:“他們未能達成總統設定的目標,沒能在10月將失業率控制在5%以下……總統不希望1972年大選連任有任何閃失。”[18]
次日,尼克松與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米爾頓R26;弗裡德曼會面,讨論時關心的話題仍是尋求連任。弗裡德曼是總統的非官方顧問。海德曼回憶道,“弗裡德曼敦促我們維持經濟現狀”,總統還說,“很高興聽到有人說我們在做正確的事情”。海德曼記得,尼克松仍關心1972年的大選,說:“通脹多高都無所謂,但我們經受不住經濟的下行。”[19]
弗裡德曼當然不會建議用更高的通脹去換取失業率的下降。他不相信這個在肯尼迪和約翰遜兩位民主黨總統執政期間曾盛行的凱恩斯主義藥方。弗裡德曼在美國經濟學會發表主席致辭時也對此提出了忠告。[20]但是,尼克松這位共和黨總統卻改弦更張,熱情擁抱了民主黨的理念,還認為自己是受了弗裡德曼那句話的鼓舞。其實弗裡德曼是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
弗裡德曼有一句名言:“我們都變成凱恩斯主義者了。”這句坦白出自這個一向反對激進政府幹預的領軍人物之口,舉世震驚。[21]弗裡德曼後來又對這句話進行了解釋,表明他的真實意思是說:“在某種意義上,現在我們都是凱恩斯主義者了,但另一方面,沒有人在長期内還會是一個凱恩斯主義者。”[22]對於像弗裡德曼這樣的學者,聽他的澄清發言和看他的文章註釋同等重要。可是政客們卻不管,他們只援引那些對自己有利的言論。
尼克松把自己標榜為“經濟上的凱恩斯主義者”,並很快任命了一位民主黨人加入内閣,以應對不斷升級的滞脹問題。[23]“滞脹”這個詞是英國財政大臣伊恩R26;麥克勞德發明的,用以形容高失業和高通脹並存的狀態。[24]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這種英國病當時正威脅到美國的聲譽:“歐洲人擔憂的是美國的滞脹將把歐洲經濟也拖入深淵。”[25]
滞脹將在接下來的十年蔓延成疾。但在1970年,那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現象,令人迷惑不解。[26]阿瑟R26;伯恩斯在美聯儲主席任上發牢騷說:“我們正在對付……一個新問題,持續的通脹和嚴重的失業——傳統的措施竟然不起作用。”[27]
伯恩斯以當前經濟形勢違背了經濟學原則為由,實施了工資和價格管制。他稱之為“收入政策”,以避免被那些在白宮地下室辦公的自由意志論者給自己貼上社會主義的標簽。在經濟顧問團隊的一片反對聲中,尼克松同意實施一項“市場化導向”的收入政策,以換取伯恩斯的妥協並同意實施擴張性貨幣政策。反對者中有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保羅R26;麥克拉肯和時任預算管理辦公室主任的喬治R26;舒爾茨。“阿瑟R26;伯恩斯博士已向我保證,獨立運作的美聯儲將完全滿足經濟對貨幣日益增加的需求。我相信這一承諾將被信守。”[28]
沒人能證實媒體所稱的“1970年協定”是否真的存在。但回過頭看,尼克松關於尊重央行獨立性的說辭是虛僞的,就如同他後來自我表白的“我不是個騙子”。[29]阿瑟R26;伯恩斯在美聯儲主席任期内放棄了穩健貨幣政策,部分是源於白宮的壓力,但同時也因為他確信:“經濟學原理在當時已不起作用……失業率長期持續且不斷上升,而即便這樣也沒能控制住通脹的高企。”[30]伯恩斯的書面新聞稿為20世紀70年代的高通脹種下了惡果。
尼克松對低迷的經濟形勢大為光火,撤換了沃爾克的上司大衛R26;肯尼迪財長,代之以約翰R26;康納利。康納利是肯尼迪總統時期的海軍部長,曾任得克薩斯州州長。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遇刺時,他作為州長陪肯尼迪總統乘坐同一輛車並嚴重受傷。他對自己被新任命為内閣成員不無擔憂。[31]“當我接手財政部長職務時,我感到驚恐和憂慮。”他日後寫道,“我並不是經濟學家,也從未研究過貨幣問題。我的財政經驗很少,僅僅就撥款問題與國會打過一些交道而已。”
尼克松對經濟學沒多大興趣,他只關心政治。按照一位民主黨高層人士的說法,總統這個舉動一針見血:“這個任命是一個無恥行徑。共和黨自己陷入了經濟困境,他們卻想通過任命一位民主黨的財政部長來轉移指責。”[32]《華盛頓郵報》則從更寬的視角解讀任命康納利為財長背後的含義:“得克薩斯州的民主黨人康納利被任命為財長加入尼克松内閣,這是一步險棋,可能產生深遠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此事為1972年尼克松選戰打響了第一槍。”[33]一位未具姓名的民主黨戰略分析員說得更具體:“得克薩斯州的選票保不住了。”[34]保羅R26;沃爾克說得更為實際:“我的工作也丢了。”[35]
康納利就任財政部長的新聞發佈會晚餐之後,沃爾克向芭芭拉坦承:“這件事對我來得不是時候。我們正面臨大的危機,而我?不在現場。”
“你難道不想為這個人工作嗎?他看起來挺聰明的,蠻有自信,長相也不錯,而且還是一個民主黨人——即便他是得克薩斯州的民主黨人。”
“我必須辭職。我肯定他會起用他自己的人。”
芭芭拉揚了揚眉毛:“別這麼不安。我覺得他更需要的是你的才華,而不是你的辭呈。”
“也許吧,但是我得準備一封辭呈,萬一需要呢。”
沃爾克希望能繼續留在財政部,以完成他的兩大目標:一是推動職業生涯再上台階,二是幫助國家度過危機。他挺喜歡為前財長大衛R26;肯尼迪工作,那是一位睿智、體面的紳士,但是尼克松對這位前銀行家卻缺乏應有的尊重。相反,約翰R26;康納利卻有著不可忽視的力量。尼克松的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成員赫伯特R26;斯坦把康納利形容為:“身材修長,英俊潇灑,性格堅強,風趣幽默,魅力十足……眼神裡透出政治家的特質。”[36]按照威廉R26;薩菲爾的說法,連尼克松都“愛上他了”。[37]
沃爾克認為,康納利能夠擊敗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裡倡導浮動匯率的那些經濟學家的惡毒攻擊。[38]沃爾克此前一直有所擔心,因為喬治R26;舒爾茨也被任命為預算管理辦公室的主任,而他是一位受弗裡德曼影響的浮動匯率堅定擁護者。舒爾茨和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麥克拉肯結成了強大同盟。沃爾克還記得當舒爾茨任勞工部長時,自己就曾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至今仍令沃爾克難以釋懷:“親愛的保羅:我以濃厚的興趣讀到了那篇關於你發言支持匯率靈活浮動的新聞報道……我衷心地支持你的觀點,並對你付出的努力致以祝賀。”[39]
沃爾克不喜歡這種像是被舒爾茨輕拍後腦勺致賀的感覺,似乎他就像一個學童,終於吸取了教訓並得到了長輩的贊許。再說,舒爾茨也理解錯了沃爾克的意思,沃爾克建議的是在佈雷頓森林體系的固定匯率制度下擴大浮動區間,與舒爾茨和弗裡德曼主張的匯率自由浮動完全不是一回事。實現佈雷頓森林框架下更大的靈活性也需要對國内財政紀律予以承諾,那才是沃爾克最欣賞的解決國際收支赤字問題之道。浮動匯率的支持者鼓吹“善意的忽視”——價格體系自身完全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沃爾克覺得:“要是善意的忽視能解決美元問題,種族歧視問題也早就解決好了。”[40]
沃爾克此前忽略了舒爾茨,猜想他作為勞工部長,也一定忙於與美國運輸工會或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進行工資談判,而不是盯著法國法郎或德國馬克的走勢。但在他到預算管理辦公室任職、協助總統監督聯邦預算執行之後,舒爾茨就不可忽視了。
本文摘自《保羅-沃爾克和他改變的金融世界》
保羅-沃爾克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美聯儲主席,對美國和世界經濟影響最大的金融泰鬥之一。
這位“溫柔的金融巨人”身高逾兩米。比身高更突出的,是他輝煌傳奇的職業生涯:20世紀70年代,應對佈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和美元危機;70至80年代中,在美聯儲主席任上,成功制服惡性通貨膨脹;2009年,應奧巴馬之請再度出山,應對百年一遇的全球金融危機。自1963年以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他被六位總統委以重任。
尤其在上世紀80年代,沃爾克成功馴服高達兩位數的通脹怪獸,創造了“沃爾克奇迹”,為美國此後的經濟繁榮增長奠定了穩固基礎,被譽為“過去20年裡美國經濟活力之父”。
更為寶貴的是,他剛正耿直,堅毅執著,忠於公共利益,不迎合任命他的總統。沃爾克罕見地不謀求聚斂個人財富,他放棄投資銀行提供的高薪,長期過著算得上是清貧的生活,其高貴、正直和獨立的品格倍受世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