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
一片反日砸車聲中,開卷讀這部書稿,仿佛夏日飲冰。作者王沖先生因工作關系週遊世界各國,將所見所聞娓娓道來:美國的民主、日本的國民素質、德國的效率、俄羅斯的務實、瑞典的福利、以色列的智慧……解析絲絲入扣,品之口有餘甘。願略借他幾張頁面,與讀者談談我讀此書引發的思緒。
新聞記者:也是歷史的記錄者
讀此書稿,常有種“被撞了一下”的感覺,很多問題與作者想到一塊了。他的工作是新聞,我的專業是歷史,兩個貌似相去甚遠的行當,有此靈犀不謂無由。
今天的新聞,明天就開始變舊,最終將變成歷史學者的研究對象。從結繩記事到甲骨契刻,記者與史家原是同一工種,後來才逐漸有了分工。記者是新聞記錄者和觀察者,史家是舊聞編纂者和研究者。二者的工作對象雖不在同一時空,工作性質卻十分相近。
人們熟悉的一些著名記者,退休後轉型為歷史學者。例如老報人陶菊隐、徐鑄成、蕭乾諸先生,從長期記者生涯的深厚積累中提取精華,留下了不少文史著述。當今最成功的範例,是老記者楊繼繩先生,其著作填補了當代史研究的重大空白。
王沖年富力強,網上資料稱其為“資深國際事務記者”,其實年方三十七歲,更“資深”者肯定大有人在,難得的是他那份老成冷峻。從字裡行間的思考中,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貴的潛質。
缺乏軟實力:就永遠是“世界工廠”
2012年反日遊行,釣魚島還沒收回,中國人自己先打起來了。愛國憤青們砸了上千日系車,不僅同胞財產受損,日資企業的損失也得賠償。這筆帳當局是怎麼算的,我搞不明白,但賠償肯定得由納稅人負擔。難怪有句老話: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有什麼樣的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
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其實是一種悲哀。以中日貿易為例,利潤大都流向日本,中國不過賺了點加工費。2011年日本海嘯過後,今年原本有望扭轉連年逆差的局面,現在是徹底沒戲了。
那麼,中日關系的未來走向如何呢?作者說:“看著北京、上海的大街上的本田、豐田、日產,使用著佳能、尼康、索尼的產品,中國人實際上很難找到勝利的感覺。敢問,2009年日本產品對中國市場的占有率,比1936年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鑒於此,有日本人說,中日不會再度開戰,因為日本通過戰争未能得到的利益,早已在中國得到了。”
中國GDP已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作者卻認為,中日經濟差距至少有50年,因為技術差距至少50年。技術的差距,就意味著經濟的差距;技術水平趕不上去,就難免處於給人“打工”的地位。中國在亞洲最大的優勢在於經濟,但經濟上的強勢並沒有開花結果。這個角度的觀察,我十分認同。
強國軟實力:源自思想自由
身為記者,作者善於從別人的故事中捕捉秘密。以色列大作家阿摩
司·奧茲講述的兩段經歷,解開了猶太民族在強敵環伺下的生存玄機。
一是奧茲發表反對政府決策的主張後,奧爾默特總理邀他到總理府喝咖啡(章註:不是“請喝茶”),激辯一個半小時,結果誰也沒有說服誰。二是奧茲坐出租車被司機認出,對他說:“我讀過你的書,但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司機滔滔不絕陳述觀點,他只有聽的份兒。奧茲先生告訴作者:“以色列強大的秘密就是懷疑和辯論。”
“兩個猶太人有三個腦袋。”作者說:在這個國家,每個人都在思考,個體之間的觀點強烈碰撞,於是整個社會在不斷修正中平穩地前行。借助發達的媒體,各種思想、見解都可以傳播。
我們常說,中華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但思想史上百家争鳴的時代,僅僅有過兩次:一次是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到漢武帝時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另一次是清末開始的中西文化對撞時代,歷經民國的新文化運動,到1949年後重新定於一尊。
不容異見的國度,經受不起思想的自由交鋒碰撞,也不會擁有真正的軟實力。思想上的一元化會扼殺一個民族的創造力,這樣的常識常常被有意忽視。
國民教育:強國的“底層設計”
前一時期熱議改革的 “頂層設計”,我曾提出一個疑問:中國教育制度從根本上就不是為公民社會設計的,只是為大機器生產標準件,不需要獨立思考。無論是官是民,都是同一教育生產線的產品。沒有堅實的“底層設計”,再好的“頂層設計”恐怕也是空中樓閣。
書中以不少篇幅談國外教育。例如,日本在明治維新時代,就實行全民義務教育;二戰後政府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頒佈《兒童福利法》,孤兒不問國籍,全部由政府收養,保證完成高中教育;日本的誠信教育,從家庭到學校、企業,貫穿於人的一生。作者感慨道:“一個把教育辦成這樣的國家,你如何去跟她競争?”
作者認為,國與國差距的根本在於人,人的差距根本在於教育,教育在幼兒階段就出現的微小差別,會在未來無限放大,像手電筒的光一樣,照得越遠,散射越大,影響面越廣。國家的強大與否、國民的幸福與否根本不在制度,而是制定制度、遵守制度的芸芸衆生。人始終是一切變數中最大的要素。
有比較才有鑒別,書中也談及教育投入對比:2010年中國教育支出2159.9億元,平均每人不到200元;以色列人均教育支出近10000元人民幣,是中國的50倍。而中國每年維穩支出達到7000多億,是政府教育投入的2.5倍。
我的感慨是:維穩與教育投入的反差,昭示了制度設計上的本末倒置:底層設計越差,維護頂層穩定的成本就越高;頭重腳輕的體制,難免有傾覆之虞。
弱國無外交:強國有乎哉?
作為國際事務記者,作者對中國對外關系有較多的觀察。他談及建政之初外交部門有一批記者出身的官員,記者的經歷也大大幫助了外交事業。而今,外交越來越專業,和其他行業的交集也越來越少,外交和傳媒之間的互動也欠缺了許多。他直言外交工作中有“弱國心態”:“太在意別人的話,對外界的表揚心花怒放,對外界的批評心生郁悶”。
我由此連想起胡耀邦對外交工作“授權有限”的質疑。1981年3月9日,胡在談到外事工作改革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外交部培養了一批好翻譯和守紀律的工作人員,但沒有培養出多少合格的外交家。”
作者詳盡分析了日本在與鄰國中、俄、韓的島嶼争端中步步為營、穩步推進的歷程:“和中國的大度相比,日本在島嶼問題上可謂锱铢必較,這麼做,有民族文化的原因,有經濟上的考慮,也有政治上的因素。” 作者還認為:“聯俄抗美”將是中國最大的戰略錯誤,並指出中美之間軟硬實力的差距:
除了硬實力的差距,軟實力也是重要原因。美國可以攜自由、民主等普世價值觀橫掃全球,可以用好萊塢大片吸納各國主流人群的關註,可以用iPad等產品讓大家自願打開錢包,但中國卻沒有這方面的殺手锏,中國和亞洲鄰國之間,缺乏超乎利益的感召力和凝聚力。
這段話令人徹底無語。環視中國在亞洲和全世界的孤立狀態,過去常說“弱國無外交”,如今號稱強國了,又當如何呢?
本文摘自《差距》
假如按照人口總量計算,中國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國;假如按照經濟總量計算,中國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國。可是,假如按照人均生產效率計算,那麼,中國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弱小國家;假如按照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來計算,中國在世界排名跌落到100 位以後。“落後就要挨打",這道理現在很多人都明白,但為什麼會落後,真正懂的人不多。如何能改變落後的現狀,藥方也很多:科教興國、經濟建設、軍事強國等等。但這些沒有觸及根本的原因。中國為什麼是今日之中國?歐洲為什麼是今日之歐洲?日本為什麼是今日之日本?美國為什麼是今日之美國?在中國的強國之路上,我們的差距在哪裡?中華民族的複興之路,我們任重而道遠。